香儿

文/江雪(乔建荣)

撤乡并镇后,离县城60华里的崖沟村由于学校的撤离,常住人口由原来的多口人变成了现在的30多口人,而且大部分是老年人,74岁的香儿算是这个村老年人里的年轻人了,这点她颇为骄傲。

天有不测风云,瘸了腿的香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那个有钱的高家老太太得下了同一种病。高老太卧床不起时,香儿撇着嘴在村里作着流动小广播,“就是钱多的没处花,好吃的吃得太多了,那些超市里的大包小包,指不定放上什么东西,毒死了,唉!人不能太享福了,像我这穷得吃不起,倒好活!”没隔一年,香儿也得了高老太的病,只是,香儿钱不多,医院去治疗。高家老太到省城看病从走出院门到抬着回来,就一个月的时间,有人说治死了,有人说吓死了,总之回来三天就撒手西去了。香儿觉得实在不公平,没和人家一样享福,却要遭同样的罪,“不通情的阎罗爷,这回是要索我的老命啊!”香儿时而使劲地捶打着炕洞,时而尖声怪笑,“老天和我开玩笑哩,我又没做什么缺德事,兴许瞧错了,哈哈,哈哈……”

刚进五月,家家户户都忙着包粽子过端午节。香儿家的小窑洞里,没有像往年那样飘出粽叶的香味,院里的铁丝上晒着香儿的旧衣服衣服和打了补丁的被褥,门口的几只苍蝇嗡嗡撞着窗户,窑里的病人呻吟不断,香儿落炕将近半个月了。

香儿自从咽不下馒头,就一直觉得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详的预感缠绕着她的心。三天两头来村里的那个收古董的又来了,他自称懂周易,经常给村民们算命,大伙信他,这回来了在香儿家讨水喝,香儿特意加了一小勺红糖,稍微改了下水的颜色,香儿想算一下自己的病能不能好,算命的只说香儿占了个天火同人卦,上上卦,其实,此卦的意思问病不好,魂归宗庙。收古董的没有告诉香儿实情,“病能好,老人家好好养着吧。”收古董的给香儿宽心。看收古董的脸色,香儿觉得肯定不好,没说实话,“也罢,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没人待见了,活着也是个累赘。”香儿告诉来看自己的外甥女,麦梢儿发黄,自己的大限就到了。

香儿闭着眼睛说了几天胡话,牛呀熊呀的叫着叫着没音了,她终于没扛过催命的无常。守在身边的一儿和一女勉强地干嚎了几嗓子,声音里飘忽着如释重负的感慨,是否在庆幸再也不用伺候这个净骂了一辈子人的老娘了,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么些年,想起来总是娘的种种不是,兄妹俩最终没舍得挤出一点眼泪,甚至有些抱怨,娘走的不是时候,偏偏在他俩当班的时候咽气。

香儿从城里做了胃镜回来,就再也没有从炕上起来,躺在炕上的半个月的时间,她想了好多往事,包括她出嫁时的情景。

那年她才17岁,懵懵懂懂的,由母亲做主,嫁给了同村的栓马,栓马的父亲张老汉早逝,母亲改嫁,栓马一个人过活,这门亲事是同族的张三爷给张罗的。三爷膝下一女,远嫁云南。三爷老两口对同族的侄子们疼爱有加,加之栓马这种孤苦状况,三爷更是视如己出,煞费苦心。三爷人称“小孔明”,料事如神,精于世故。他知道,拴马的情况自然不能高攀女家,要找家穷点的,一是好弄事,二是娶过来过得了苦日子。于是选定了同村的家境贫寒,只有三个女儿的香儿家,三爷不知绕了多少弯弯,最后与香儿的母亲说定:一斗麦子、两斗玉米作为聘礼,香儿娘说家里没有余粮,支应不起嫁女的那摊子吃喝,家里什么也不预备,穷得嫁不起女,三爷就说,不碍事,我们张家就连娶媳妇带嫁女,意思是,香儿出嫁,就是香儿家一分钱不用花,干净嫁女。

香儿是立秋时分出嫁的,粮食也收打了,时令蔬菜那可是花花样样的。三爷主事,为栓马娶亲的事开了家族会,五伏以内的张姓成了家的男人都要参加,按照惯例,本家都要出粮食和蔬菜,但是,这还不够连娶带嫁的开销,三爷就担着箩筐,挨家挨户讨喜菜喜粮,这也是当地的一个淳朴的民风,谁家遇上婚丧嫁娶的大事,乡亲们都要力所能及的帮忙。娶亲的那天,天气晴朗,她家住在村东头,栓马家住在村西头,大约半里地的距离。香儿穿着红袄绿裤骑着小毛驴,一群人吹吹打打的,西头的本家小叔子们喊着,“三嫂,三嫂,嫁过来,骑着毛驴掉下来!”一会功夫,毛驴快到栓马家大门口了,三爷心想,这下好事办妥了,不想,这驴老毛病又犯了,不高兴就卧地上了,外号叫“卧驴”,卧在离大门十来步的地方不起来,香儿也从驴背上滚下来,借来的不合脚的红色人造革皮鞋掉了一只,人们哄得一声笑开了,香儿羞红了脸,由本家嫂子搀着,扭着身子怕打着身上的土往院子里走,栓马一脸憨笑,看着新娘子,想过去扶一把,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意思,索性背起来回到香儿现在住的小窑,开始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农耕生活。

香儿跟着栓马,虽然穷了一点,但小日子过得平静自在,生儿育女,打狗喂猪,日出而作,日落而眠。木头疙瘩栓马呢,就知道放羊,也只认得他的羊,别的什么也不管,老实巴交的,像个木头人,整天和香儿说不上几句话,香儿性格泼辣,爱说爱笑,爱骂人,遇上木头疙瘩拴马憋得慌,闲下总觉得生活里缺点什么,每天过着同样的好像吃饭不放辣椒的日子,时不时感觉无聊、无趣、无奈。香儿每每想起贪心的母亲,总要当着众人的面大骂一顿,“早不死的娘,把我推到这个火坑,祸害了我一辈子!”香儿每次骂娘,只要同村的老光棍狗娃在跟前,就要逗笑,“还说哩,你妈和你公公相好一场,把你嫁到他家做儿媳妇,逢人便说,死的活的对住了。”香儿本身好开玩笑,也不恼,随口回骂几句,“天杀的,死的活的没一个好东西!”

香儿年轻的时候,人长得也算标志,个儿小,脸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身材特别好,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尤其是说话的声音到老都是脆生生的尖嗓子。香儿年轻时有一个老相好,和她不清不白的过了一辈子,也给她家做了一辈子牛马,也被她骂了一辈子,村里人说,香儿好骂人的毛病就是被铁牛给惯坏了。

铁牛是个外乡人,不知何故流落到村里,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户口也上到了村里。铁牛在村里给孤寡的赵老汉当了干儿子,为赵老汉养老送终后,就自己过起了光棍汉的日子,铁牛虽然是个外乡人,但是,他不觉得理短,他会巴结村干部,常帮着村干部在村里抓“坏人坏事”,而且嗓门特别大,他家住在村子的顶东头,集体的那时候,人们想偷点队里的玉米,藏在装猪草的篮子里,总怕在村口等着的铁牛搜篮子,真要被他逮住了,一定会交到村干部那儿的,一点情面也不留。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香儿。据说,那次,香儿偷了队里的黑豆,玉米和黑豆间种着,豆子成熟了,香儿钻在玉米地里,把豆子从豆角里剥出来,用事先缝好的腰带装好豆子,然后缠在腰间,扛起打好的猪草篮子往家里走。

铁牛在村口转悠着,看着香儿打着猪草回来,铁牛喜欢听香儿尖细的嗓音,平时老逗香儿,“香嫂啊!你也不疼疼兄弟,帮着说上个媳妇,就像你这样的最好,兄弟当牛做马报答你!”香儿扭着屁股,撇着嘴,“哼,瞧你那德行,还想要老娘这样的,下辈子吧。”香儿转念一想,这货可得罪不起,指不定给你穿什么小鞋,回头冲着铁牛嘻嘻地笑着,“不过,看你没爹没娘的,说不定老娘哪天高兴了,还真给你说个大姑娘。”

“站住,放下篮子检查。”远远地,铁牛威严的大嗓门响起了,香儿心里咯噔一下,但想到自己藏豆子的地方,马上平静下来,“死鬼,吓死老娘了,搜吧,净干缺德事的主,呸!”“看你说的,公务在身吗。”铁牛翻了翻篮子,都是猪草,感到很失望,但又不舍得马上放香儿走,他趁着机会打量了一下眼前香汗淋淋、气喘嘘嘘的女人,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虽然是秋天,香儿穿的很少,薄薄的秋衣下胸脯一起一伏的,铁牛看着心里也是一起一伏的,定不下神来。突然,她发现香儿的细腰变粗了,职业的警惕性抑制了他刚才内心的冲动,香儿从他眼里看出了蹊跷,香儿想着,老娘可不能让你逮住,准备好了用女人特有的手段战斗的架势,“不对啊,嫂子,你的腰?”“哎吆,兄弟,哪不对啦,你摸摸呗!”香儿说着话,胸脯已挺到铁牛的腹部,铁牛被这盼望已久又突如其来的热浪吞噬着,不知所措,香儿顺势抓住铁牛的手往自己腰里拉,“看热闹了,铁牛要搜老娘的身了!”香儿大声喊,铁牛赶紧捂了香儿的嘴,“我的亲娘啊,你走吧,算我瞎眼了!”“这才乖,老娘念着你的好,”香儿反手掐了铁牛一把。看着香儿越扭越远的屁股,铁牛的心里许久静不下来。

铁牛白天开始趁着栓马放羊不在家,往香儿家跑,陪着香儿唠家常,逗着香儿母鸡下蛋般的咯咯笑,本家们开始给香儿甩脸子,嫂子们指桑骂槐提醒着香儿要守妇道,香儿全然不顾本家们的眼色。栓马家虽然住在本家们中间,但他的小窑和他们不是一条线,凹进去约三尺多,而且是独立的小院,相对隐秘。铁牛到栓马家窜门的事没多长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唯独栓马蒙在鼓里。自从和铁牛好上后,香儿比以前对栓马好多了,而且,铁牛嘴甜,一口一个哥嫂地叫着,不仅时不时送东西,而且还帮着干活,见着栓马放羊回来,立马走人。时间长了,家里离不开铁牛了,要是两天见不着了,栓马还念叨着,“怎么这两天不见铁牛呢?”其实,木头疙瘩栓马心里比谁都清楚着呢,栓马有老主意,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如果自己心眼小,容不下铁牛,逼急了,香儿和铁牛一块过了,自己不就成光棍了吗,只要香儿高兴,不挪窝,什么都不是事,何况村里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也不知道香儿使了什么迷魂药,铁牛死活从香儿家拉不出来,也有人给铁牛提亲,铁牛总是推脱,时间长了,媒人也没有了,人们习惯了香儿、栓马、铁牛三人过活。铁牛几乎每天到香儿家报到,早上从村沟里的老井里挑上一担水就放在香儿家大门外边,不等人家早起,就自动下地给香儿家干活,就像过去给地主家干活的老长工,没有节假日,时间呢,比城里上班的还准时,早出晚归,且从不再香儿家过夜,而且是自带干粮。铁牛蒸的一手好馒头,一蒸好几顿,在香儿家热了吃,一天三顿馒头,只喝香儿家的米汤和面汤,就点酸菜咸菜。时间长了,铁牛吃出了胃病,每天晚上九点来钟,就背着干粮袋,边走边打着嗝从村西头回到村东头,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也有不去的时候,那就是和香儿吵架了,好笑的是,一吵架,铁牛就把给香儿的、没吃进肚子里或没有使用烂的东西统统拿回自己家,要挑好几箩筐,有锅碗瓢盆,有粮食、有蔬菜,还有铁锹耧犁,还有香儿平时穿的衣服和鞋袜,看着单子箩筐黑着脸的铁牛,人们就问“又吵架了?”“不过了,再也不去了,再去了是驴日的!”铁牛也不怕人笑话,回应着。隔不了三天,铁牛又担着拿回来的东西,原封不动的送回香儿家,铁牛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在香儿的骂声中把东西熟练地放回原处。再后来,人们说,送了人的那两个孩子越长越像铁牛,香儿精着呢,怕看出是铁牛的种,才把孩子送了人,那时村里的计划生育不是很紧的,也不至于养活不了,送人是怕孩子们将来丢人败兴。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对于每天必到的铁牛,开始接受不了了,孩子们在学校里,和别人家的孩子吵架了,人家就骂,“野种,铁牛是你爹,你有两个爹!”孩子们不太懂,但似乎觉得这样很不好,于是,开始挤兑铁牛,不给他好脸色,撵他走。家孝是长子,尤其敏感,有一天,他和娘说,“妈,别让铁牛叔叔来咱家了,同学们笑话,我觉得也不好,他要总来,我就……”香儿脸红一阵白一阵,“没良心的东西,吃的谁的,穿的谁的,肚脐眼嫌肚子大了,用不着人了!”香儿也想过这事,私下里也和铁牛说过,“你过你的吧,这总也不是个办法,一来孩子们大了,二来你也年龄大了,我们总归不能长久,咱村的小寡妇马大姐对你有意思,想和你搭伙过。”不等香儿说完,铁牛就打断她的话,“过一天是一天吧,我舍不下你。”“你个死心眼冤家,你要耗死我呀!”“谁耗谁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我那天就先走一步了,你要答应我,下辈子不许跟别人好。”香儿嗔怪道,“烂嘴货,再说不吉利话,撕烂嘴。”

铁牛真的先走了,而且是和栓马结伴走的,那是一个隆冬的早晨,冬天田里不能干活,队里就组织劳力打土窑羊圈。栓马财迷,每天上午11点才放羊,于是,在羊出圈前,栓马就随大家一起打羊圈,再挣点公分。正打的土窑羊圈突然坍塌了,不幸的是铁牛和栓马双双被黄土掩埋,再也没有醒过来,香儿成了远近闻名的“妨主货”“扫把星”。那年,香儿32岁,大儿子家孝只有10岁。

香儿22岁生下老大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年一个,总共生了7个,送人两个,抽风死了一个。一个寡妇人家辛辛苦苦拉扯4个孩子长大成人,酸甜苦辣咸,柴米酱醋盐,香儿和孩子们是冷暖自知。

好在孩子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可是,问题来了,她发现,孩子们越来越不听话了,香儿至死都认为,是孩子们因为有了外人一个个叛变了自己。送人的那两个儿女就不说了,只在快走的时候来见过一面,矛盾自然没有。孩子们没成家时,倒也和睦,随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矛盾就接连二三的来了。

女儿翠萍最小,先嫁的人。先前,翠萍和同村的小伙字兴旺谈恋爱,一对小年轻人你情我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分般配。香儿发现后,强烈反对,嫌男方家穷,坚决不同意,兴旺的父亲托人说媒,被香儿骂了回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也不尿上一泡照一照自己的德行。”兴旺的父亲不死心,拿的酒肉罐头亲自登门提亲,香儿知道来意,叉着腰堵在大门口,把金旺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苍蝇下得什么渣!就你那破庙,还想请我们家的神,除非我闭了眼。”金旺父亲看着架势不对,提了东西跑回自己家,吩咐儿子,“重找一个吧,弄球不成,我是没招了,不要耽误的打了光棍。”

翠萍和兴旺一气之下想了个绝招,私奔。出门打工数月,挺了个大肚子回来,这下可惹恼了香儿,香儿命令兄弟三医院,硬生生把翠萍肚子里八个月的孩子打了下来,据说引产下来孩子还会哭,是香儿亲手把自己的外甥女按进了尿盆。翠萍的自由恋爱到此结束了,次年,嫁到了邻村,由于翠萍当姑娘时生过孩子,婆家嫌弃看不起,经常受到女婿的打骂和婆婆责难,由于引产带下了毛病,生不出孩子,只好抱养了一个儿子。翠萍为此恨死了香儿,害了她一辈子,平时,姑娘不回娘家,娘也好几年不去女儿家,香儿看见别人家的闺女回娘家,就开始道翠萍的不是,“看你们多会养闺女,知道疼娘,看我生的杂种,以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唉,作孽啊!”

接下来成家的是小儿子良孝,良孝在煤窑上打工,和做饭的小寡妇月娥好上了,月娥的丈夫在煤矿事故中丧身,月娥守着幼子和失去独子的瞎眼的婆婆,日子过得很辛苦。良孝是个老实巴交的勤快人,身板子结实,月娥家就在煤窑附近住着,良孝时不时帮着月娥干些力气活,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他俩好上了。周围的人也看好这段姻缘,撮合着良孝能上门最好不过,希望他们能组建一个家庭。香儿可不这么想,不仅骂了儿子几天几夜,还跑到煤窑上找月娥理论。

那天中午,正好开饭,吃饭的人特别多,还有来做安全检查的各级领导,总之,大灶小灶人挤得满满的,香儿暗自窃喜,乖乖,老天爷给我机会了,我这根搅屎棍今天不搅还真对不住了这场面了!香儿来到百十号人的大食堂中间,蹭的一下站到椅子上,香儿没跳上桌子,是因为她觉得那样不体面,做人要留有余地。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工人们围拢过来,看热闹,“这是谁家婆姨,这架势是要闹事了!”香儿把尖嗓门开到最大音量,“我的命好苦啊!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子,被人灌了迷魂汤,厨房的狐狸精,你给我出来,妨死了你男人,又勾搭我的憨儿子,老娘今天当大伙面给你说清了,想做我的儿媳妇,等我蹬腿了再说!”大伙一听,明白了,这是良孝的老娘找茬来了,管事的头分开众人,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香儿抱下椅子,“有话好好说,咱找个地方说道去。”“哎呀!我的命真苦啊,说什么也不能让那个扫把星进门啊,你们要给我做主呀!”“大娘,你这样做,可不单单是给你儿子败兴,你这是扰乱公务,扰乱社会治安,干涉子女恋爱自由,是犯法的,要坐牢的,知道不?”管事的连哄带吓,把香儿和良孝装上皮卡车,送回了村里。这下,丢了颜面的良孝对娘彻底死了心,铁了心要和月娥过,叫矿上的车顺道拉上自己的铺盖和几件衣服,第二天就在乡里领了结婚证,晚上请了两桌工友,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洞房花烛夜,月娥觉得对不起婆婆,对良孝说,“过一段时间,等妈平静下来,一起回去给他老人家磕头,不知老人家认我这个儿媳不?”“我妈犟得很,我们要不这么做,就得学我小妹的下场,没得法,逼成这样了,再说吧。”

良孝就这样在没有亲人见证的情况下,草草成亲,娘俩从此也结下了冤仇。香儿大骂儿子不孝,说起月娥来,就用狐狸精来代替,久而久之,狐狸精就成了良孝媳妇的代名词,好多年,香儿都不认月娥这个媳妇,婆媳之间没有往来,只到她去年瘸了腿需要人伺候,才认了月娥这个媳妇。

良孝结婚是刚开春麦苗返青的时候,转眼就是小满时节,麦苗吐穗,香儿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对面山上层层翻滚的麦浪,她的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她想着自己要主动出击给未娶的两儿子说家好媳妇,找谁呢?正在那而发愁,看见兴旺爹从院门经过,低着头只顾着往前走,特别是走到她家院门口时,仿佛加快了脚步,兴许是被香儿骂怕了。如今,兴旺也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两家是否也没先前那么仇恨了。香儿又想起一件事来,当时翠萍怀着兴旺的孩子,村里有人撺掇,让香儿嫁给寡居多年的兴旺爹,翠萍嫁给兴旺,子母婆媳,亲上加亲,两全其美,兴旺爹自然巴不得,平时对香儿也有好感,香儿虽然不讲理跋扈些,但一个寡妇人家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香儿自然是把起念头的这个人臭骂一顿。现在回想起来,香儿倒是念及兴旺爹的好,嫁给这个老鬼是不可能的,谁想伺候那一群老的小的,不过她想起兴旺爹或许能帮她个忙,那就是说一房儿媳。

晚霞的染红的半个天,整个村子被袅袅炊烟笼罩着,云里雾里的,让人飘飘然欲仙。刻意打扮了的香儿在门前的石头上闲坐着纳鞋垫,孩子们都不在家,香儿在等一个人。

这是她谋划已久的场景。

扛着一捆青草的兴旺爹准备往回走,走到香儿家门前,照例加快了脚步,他低着头,没敢正眼看坐在石头上穿红外套的香儿,自顾走路,香儿起身细语,“兴旺爹,这草好新鲜啊,牛吃的一定很嫩,进屋喝口水吧”看着柔情似水的香儿,兴旺爹一愣,竟杵在那儿不会动了,心想,这是唱的哪出呢,“呀,重歪歪的放下草吧,我能吃了你,我要和你说事哩!”

进了屋,香儿把早已冲好的蜂蜜水端在兴旺爹跟前,“喝吧,正好。”“他叔,早想给你说句话,娃们那档子事妹子对不住你了,你也别记着了,孩子们归孩子们,咱们归咱们,一码是一码,好在他们都过得不错。”兴旺爹明白了,其实,他早放下了,只是怕香儿记着恨他们父子,既然香儿这么说,兴旺爹咧咧嘴,砸吧了甜甜的蜂蜜水,受宠若惊地正眼看着眼前低眉浅笑的香儿,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那没事我走了。”看着扛着青草远去的兴旺爹,香儿脆脆生生地说,“他叔,再来啊!”兴旺爹试图挺起已经有点驼的背,用坚定而有力的脚步回应着香儿的邀请。

打那以后,兴旺爹就是绕着远道,也要经过香儿家门前,香儿已从给喝蜂蜜水变成了黄米汤和厚干膜。香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拐着弯儿说,“他叔,我这一辈子也没好活过,死鬼扔下我和这窝驴下的崽,交代了两个,还有两个不省油的灯,等哪一天把他们的大事办了,老娘我要跳出这个火坑,找个老伴逍遥几天,唉!家穷,知底的不扑闪。”兴旺爹听出了香儿的画外音,仿佛一缕阳光照进自己的心田,帮着香儿就是帮自己,给香儿的儿子张罗媳妇,就是给自己找老伴,也罢。正这么想着,香儿发话了,“他叔,要不你看看你的妻外甥女有说的人家没有,虽然你小姨子是远近有名的母老虎,可咱儿子是和闺女过,就凑合着吧。”兴旺爹点点头,“我琢磨着咋说吧,你等信,别到处广播,传到小姨子家,生出事端来。”

香儿亲手给兴旺爹做了一双布鞋,穿上香儿做的布鞋,兴旺爹在五里地的老丈人家跑了不知多少个来回,鞋子跑烂了,亲事也说成了,香儿给兴旺爹记了一等功,奖品是一句暖心窝的话,“等老大成家了,再说咱的事”兴旺爹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以功臣的身份,往香儿家跑的更勤了。

忠孝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婚前承诺的好多事情兑不了现,比如,丈母娘提出的要在城里买楼房,那是说买就能买下的,毕竟不是过年给娘买一颗白菜那么容易。于是,小两口小吵三五日,大吵一两月,兴旺爹这个媒人是两头不落好。母老虎家骂他是老骗子,香儿的热情也在直线下降,还时不时给自己甩脸子,指桑骂槐,以猫兴狗,“唉!捉猪崽看老母猪,母老虎家的闺女要吃人,真瞎了眼!”兴旺爹不吭声,香儿越发来劲了,“先作媒人后作亲,你可给我们家请了个瘟神,这往后老娘可没好日子过了。”好多年后,人们问起兴旺爹为啥不和香儿好了,兴旺爹苦笑着,“父子被娘俩耍了,早翻脸不认人了。”

香儿的日子的确过得不好。

她跟着儿子们从现在住的老窑里搬到新建成的砖窑里,一共六孔砖窑,是兄弟三自己烧的砖,请人建的,按照当初建造时的约定,一人两孔,从东向西,以次为老大、老二、老三所有,香儿将来回老窑里住。香儿暂住属于良孝的一孔砖窑,良孝占着属于自己的一孔,一般不回来,也没法回来,香儿一直不肯认月娥做儿媳,经常骂,“勾魂的狐狸精,勾走了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良孝,想让我认下,就好好做她的勾魂梦吧。”再说,家里就一张单人床,什么都没有。中间的两孔现在住着的忠孝家。媳妇打进门就是香儿伺候着,到饭食时,两个肩膀抬着嘴巴就来了,好吃懒做还喜欢打麻将,赢了眉开眼笑,输了摔盆子摔碗,香儿母子惹不起,心疼花出去的8万元彩礼打了水漂,忍气吞声,盼着有个孩子拴住媳妇的心。一年头上,香儿抱上了大胖孙子,媳妇把吵架的对象换成了婆婆,而且是联合上丈夫和婆婆吵,婆婆伺候着一家三口和大儿子家孝,受着儿子和媳妇的气,少不了要在外人面前发泄,“哎呀,母老虎下的崽真是个厉害,儿子也不是原来的儿子了,都不认得我这个娘了,合起伙来欺负我,整年伺候上,不挣他们一分钱,不能在一起住了!”闲话传到忠孝媳妇耳朵,自然要是大闹一场,香儿就是嘴不好,喜欢搬弄是非,且不分里外,满村子骂儿子媳妇如何如何不孝顺,给儿媳起外号,老大家是“铁算盘”,老二家是“母老虎”,老三家是“狐狸精”,女婿是“狼不吃”,矛盾越来越激化,其实,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久而久之,结下了解不开的疙瘩。

家孝娶媳妇是香儿的最后一项任务,这个任务难度非常大。家孝有残疾,小儿麻痹,是个瘸子,而且性格内向,42岁了也没娶到媳妇,在农村,这就是等于是打光棍的年龄。

家孝是个闷葫芦,心里做事,和拴马一样,不爱说话。同村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熊熊在矿难中失去了双腿,煤窑上给了一笔钱,熊熊有一对15岁的双胞胎女儿,这下可苦了媳妇春花,公婆早已过世,没人帮衬他,既要伺候轮椅上的熊熊,还要带两个孩子,地里的农活也不能耽误,一天忙的是晕头转向。家孝闲下就去熊熊家串门,碰到活就帮着干,熊熊不能动弹三年了,心里实在不忍媳妇煎熬,劝她改嫁,春花不肯,扔不下熊熊,可这也总不是个长法,于是,熊熊想到了至今落单的家孝,想把春花和孩子们托付于他。

熊熊先和春花商量,春花只是啜泣,半天挤出一句话来,“那也行,得把你给带上,你准不能没人伺候吧。”征得春花同意后,熊熊又探听家孝的意见,家孝也没多想,只觉得春花是朋友妻,这样做村里人会不会说闲话,我妈那边过得了关吗,家孝没有马上答应,“这事重大,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容我和家里人合计合计。”

家孝把熊熊的想法告诉了香儿,香儿划算了一下,熊熊有一笔赔偿的钱,父母双亡,只有两个女儿将来长大嫁出去便是,而且熊熊家产丰厚,独自有两个院子,六孔窑洞,熊熊虽然身残了,但脑子没坏,人称“小算盘”,精得很,算账特别清楚,如果这事能弄成,指不定能过成一户好人家,眼下发愁的是伺候熊熊的问题,家孝说,“妈,这倒是个好办法,儿子也无能,要不就了这个亲,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要和春花成了亲,那春花咋伺候熊熊,别扭的很啊!你说这咋办?”60岁的香儿自然听出了家孝话里的意思,也没马上表态,“先别急着给人家回话,我和你舅他们商量下。”

香儿就姊妹三个,她说的舅是本家的一个堂哥,也是族长,颇有见地,香儿的大事一般是堂哥给拿主意,香儿人勤快,经常帮着堂嫂干活,堂嫂也待见她,香儿说明来意,堂哥只说了一句话,“行是行,就是你得伺候人家熊熊,你能遭了这个罪就行,日子可长着呢,想好了。”堂嫂打劝,“要不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家孝打光棍吧,春花是个能干的媳妇,往后生个一男半女,家孝也算有后了,做娘的生下的冤家,能不管吗,遭罪也是命!”

香儿又和其他几个子女商量,大家表示伺候人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的意见不重要,你心疼大哥,你就伺候吧,只是病了得让大哥花钱给你治,香儿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们,老娘有病就寻死了,不用花你们的烧纸火钱!”

为这事,香儿几宵没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叫什么啊,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我是什么事也得干,想着要给瘫了的熊熊端屎端尿,香儿不免泪上心头迟死的娘,早死的马,还有那条短命的牛,临老了,让老娘干这下人的活,作孽呀!哭一顿,想一顿,也罢了,认命吧,上辈子欠下的冤家债,还吧,这把老骨头也就这点灵光了。

家孝结婚的那天,香儿让妹妹帮着打点家里的大事小事,自己只是在家孝和春花拜天地时在场了一下,其余时间,都陪着熊熊,她从心里感激熊熊,要不是熊熊肯让出春花,家孝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她给熊熊做吃的喝的,帮熊熊洗身擦背。香儿知道,这时的熊熊心里别提多难受,自己不能看着不管,做人要讲良心,再后来,家孝搬到熊熊院子里和春花一起住,香儿也跟着过来,伺候方便,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年,家孝和春花生了两个儿子,两口子忙得过自己的日子,日子久了,对熊熊多少有点冷落,仿佛香儿和熊熊就才是一个相依为命的母子家庭,和家孝春花他们只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

天气好的时候,香儿就推着熊熊出来晒太阳,熊熊特别喜欢看门口槐树上的一对老乌鸦,它们已孵出好几窝小宝宝,最近连着好几天,只见一个回来,另一个不见踪影,兴许遇到了不测,再也回不来了,熊熊觉得很悲哀,再想想自己的境况,活着的动力越来越弱了,病了这么许久,身体大不如前,痛苦与日俱增,也参悟透了人生的好多道理,不想这么熬下去了,这样拖累着大家,不如自己了断了吧,两个姑娘都长大成人了,上学到初中毕业,都在超市打工,也早早的嫁人了,自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在一个趁人不备的夜晚钻进了水缸,熊熊解脱了,香儿也解脱了。

香儿的这十年,是多么难熬的十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精心伺候着熊熊,还帮着春花干点家务,熊熊走了,香儿好失落,她竟不知道自己再干点什么,也觉得自己一夜之间老了,什么也干不了了,住在家孝家也没意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熊熊在世时,不嫌自己烦,不嫌自己嘴不停地骂张三骂李四,还陪自己唠着家常。如今,好像家孝两口子嫌弃自己啰嗦,突然间觉得,熊熊比家孝更懂她,她常想,熊熊在就好了,熊熊不恼她,和她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常常觉得让香儿伺候他过意不去。

日子过得很快,熊熊走了小半年了,香儿在家孝家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窗户上,隔着玻璃暖暖的,天边飘着几片白云,像香儿给孩子们做喜被子的棉絮,即使够不着,香儿也觉得软软的,她真不希望这么好的太阳落下山,这么软白的云彩飘走,秋风扫着老槐树的落叶让香儿心里不安,香儿盘腿坐在炕上,想着心事,发着愣。儿子家孝挑着门帘进了门,站着说,“妈,跟你说个事,我跟春花商量了,你回老窑住吧,我们喂牲口没有放草料的地方,老牛又下了崽,也没地方养,这间腾出来可以放些草料也可以养牛崽,再说,人老了,一个人住也自在,过两天,我们弟兄几个给你收拾一下,秋分种麦子时你就搬过去住把。”

没等香儿回答,家孝说,“我有事走了,你没事就早点收拾一下东西。”香儿听儿子这么绝情的话,想着太阳很快就落山了,老槐树的叶子不久就会掉光的,自己活得不如能卖钱的畜生,打这以后,香儿越发爱骂人了,见着人就骂儿女媳妇女婿,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在骂,心中的怨气像决口的火山爆发。

还没到种麦子的时候,香儿搬回了老窑。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红红火火的一家人,如今都各奔前程,留下孤苦老娘,院子破破烂烂,只做了个木栅栏,围墙倒了,大门也塌了,先前的茅房已变成公共的道路,不知为什么只到香儿走也没有安上新茅房,香儿就在门前的沟底下解大便,小便在水桶里,再倒到门前的沟里,人们走过香儿家门前这段路,净是屎尿味。没安茅房的原因,有的说是看了风水没合适的地方,有的说孩子们不管,有的说香儿嫌臭不让安在院子里,自己也活不了多久,总之,住了四年多,是有吃出处,无便处。

香儿家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土窑洞里,一进门是个小土炕,就在这个长八尺、宽六尺的小土炕上,香儿生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计划生育时,怕罚款,送人一儿一女。连着土炕是炉灶,再过来是一个大水缸,能装四担水,儿女们气她的时候,香儿经常扬言,狗日的不孝顺的私孩(私生子)们,老娘那天想不开了,就钻了这大水缸,给你们败兴。窑后头有一个后窑,堆一些杂物和村里的好心人送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香儿也懒得分类,她认为,这都是别人要扔的东西,只差自己二次往门前的沟里扔罢了。正面放一张快散架的八仙桌,桌面上中间立着一面小圆镜,是她向娘家表嫂要的,那天她去表嫂家串门,赶巧表嫂要扔掉这面边上裂了一道缝的小圆镜。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大铁蒸笼,这是香儿用的几十年的家伙什,是香儿引以为骄傲的东西,她每天把它擦得油光可鉴,黑油油的,这也是大儿媳觊觎已久的东西,大铁笼的旁边放着一个碗套着一个不锈钢和面盆,这个和面盆还是有些来历的,香儿的和面盆早就打开了一个豁,而且还裂了好多缝,平时和面时要格外小心,但是有一天还是跌成了几块,正和面的香儿一边心疼的面,一边想着辙,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老石家,哭丧的脸,向八十六岁的石老太要人家喂狗的盆当自己的和面盆,石老太一脸懵懂,竟不知如何是好,既可怜眼前的香儿,又可恨吝啬的不可理喻的香儿,同时也陪着香儿怨恨那几个不孝的儿女。石老太心一狠,断然拒绝了香儿的可伶,“你果真买不起,我便买一个给你,你就是不会活!”香儿便垂着头往回走,边走骂着不近人情的石老太,“老抠门,要那么多盆尿尿呀,老娘又不缺钱,不就是十块钱吗,买个新的气死你!”于是才有了这个新面盆。大水缸的对面是一只喜气的红色木箱,放着香儿的衣服和贵重物品,包括养老金本本,上着一把磨着看不清字的老铜锁,有人在的时候是绝对不开的。

回到老窑的这几年,香儿入了村里的教会,教会是不许骂人的,香儿不管,一边做着祷告,一边骂着人,自己就是个没人疼的老太婆,逢人便说,自己没钱花,没粮吃,没衣穿,靠村里人接济生活。事实不是她说的那样,在没有养老保险时,三个儿子每年分别给她斤麦子和元钱,女儿负责给她买衣服穿,有了养老保险后,公家给的钱都花不完,儿女们也就自动不再给她固定数目的钱粮了,但是过年过节过生日还是都要给她钱的,要不她也不会有存款条条。香儿说不完的儿女不孝顺,道不完的自己缺吃少穿,于是,人们嫌香儿可伶,送吃的穿的都有,香儿什么都不缺,觉得不好吃的东西,直接扔到门前的沟里,觉得不好看的衣服毫不吝惜的剪了做抹布和拖布,边剪边骂,“好东西舍不得给人,不能用的烂货给老娘。”吃不了,穿不了,还接济儿女。人们有时真是搞不明白,香儿过着这种近似乞讨的生活,还要接济儿女,其实,儿女们的日子都过得不错,不需要她去讨用要来的东西再转给他们的。于是,乡邻开始她疏远她,甚至讨厌她,好事者还把她骂儿媳的事添油加醋的告诉媳妇们,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有儿子也参与其中的婆媳大战。香儿和儿女们成了仇敌,背地里相互中伤,见面就是吵架。

香儿不仅嫉妒儿女,就是对村里人的生活也产生的无端的怨恨,她的心里极不平衡,骂张家吃的好,李家穿的好,眼红人家的儿子挣钱多,自己的儿子挣钱少。香儿成了一个地道的老怨妇。

香儿查出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身体十分虚弱,家孝说,和上次一样,轮吧,一家10天,香儿听了,从炕沿上弹起来,“死也不去你们家!”因为,四年前已经轮过了,香儿知道自己享不了那个“福”。

刚搬回老窑两个月的时候,也就是四年前年刚立冬没几天,香儿感觉恶心不想吃饭,胸闷,吃上去痛片也不管用,自打伺候熊熊的那会,香儿每天吃两片去痛片,缓解身体的不适。良孝摩托车带上乡医,给老娘在家输了天液,医生说,香儿的病可能很多,要做个全面检查,香儿舍不得花钱,孩子们也没当回事,只是认为人老了体虚。每天输完液,香儿总说没力气做饭,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下雪院子里滑,香儿出去弄柴火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下可是雪上加霜了,右大腿粉碎性骨折,下不了床,于是,家孝提议,“轮吧,筋骨疼痛一百天,村里好几家老人都这样,没好办法。”大家也没有异议,商定一家一个月轮的伺候,轮上谁家就接到谁家,因为,家里有上学的孩子,不能到老窑来伺候。

轮大排小,香儿怀里揣着她的养老金本本和存款条条被家孝家接走,原来自己住的房子小牛犊住着,家孝把香儿安排到熊熊住过的窑里,熊熊用过的东西都在,轮椅,双拐,茅厕椅,香儿看着这些,感慨万千,没想到自己也要用这些东西了,春花恨婆婆在村里败坏自己的名誉,说这些东西是自己花钱买的,不能全部白用,双拐和茅厕椅就白用吧,轮椅得做个价,让婆婆掏钱,否则就不要用,香儿没法,买新的肯定贵,只可以打五折买了熊熊坐过的轮椅。香儿起不来,屎尿都得春花管着,拉屎的时候,春花就拉着脸说,“少吃点吧,这么大年纪了,饿不死算了,唉!还是熊熊疼人,吃的少,拉的少。”香儿也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怕找麻烦,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拉,家里生的炕火,烧的是煤泥,很冷的,白天好说,半夜里冻得香儿浑身发抖,一个月她基本没脱衣服,一来是怕“本本”丢了,二来冷得不行。每天盼着天亮,一个月就快熬下来了,春花怕香儿赖着不走,当着婆婆的面对串门的邻居说,“一个月到了,多一天也不伺候,如果没有下家来接,就推到大门外,锁了大门走人!”可怜的香儿有没有手机,央着家孝让老二家到时候来接。

老二忠孝虽然没有如了丈母娘的愿在城里买下楼房,将就着在城里买了平房,只有两个卧室,两个孩子和两个大人各居一卧,媳妇喜欢小狗,收留了一只走失的宠物小狗,就养在自己的卧室里,狗狗有自己的被褥,精贵得很,嘴也很刁,只吃火腿肠和细面条,媳妇手巧,给小狗狗做的背心裤衩,每天给洗澡,狗狗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冲着褴褛的香儿直叫唤,香儿心想,狗眼看人低,自己现在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就连狗狗也讨厌自己。

厨房和锅炉房在小院子里,忠孝把香儿安置在小锅楼房里,大约有6平方米的地方,只能勉强的放一一支小床,二月里,天气还比较冷,但住在锅楼房比在家孝家暖和多了,“本本”可以放在自己的贴身内衣里睡觉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媳妇做的饭太硬,香儿镶着一口不合适的假牙,实在咬不动,她和媳妇说,“给我做软一点吧,我咬不动。”媳妇一边侍弄着狗狗一边拉长嗓音说,“不骂人了,知道有用人的时候吧,我就喜欢吃硬的,再说了,我哪有时间给你单做,有饭吃就不错了,一个月好对付,到下家吃软的吧!来吧,狗狗,妈妈给你吃好吃吃去。”媳妇抱着狗狗回到卧室。香儿没法,偷偷向孙子要了一把小剪刀,每天把给自己的饭菜拿剪刀重新剪碎,然后再吃下去,香儿认为自己是有智慧的,想了这么个好办法,“哼,相克打死老娘,唉,阎王不收,你们也白搭!我就不信,老娘不如你们养的一条狗。”香儿在床上自己锻炼着,一心想着重新站起来,自己可以独立生活,不用受小畜生们的气。

又一个月过去了,良孝雇了个出租进城,把香儿接到香儿婆婆家,香儿没说不去,眼下有人接就不错了,也不敢挑拣,只是一直没有认月娥媳妇,不知要受怎样的气。车停在月娥家大门口,香儿不肯下车,怕媳妇撵出来。良孝把老娘背回他和月娥住的屋子,没一会,月娥回来了,进门看见婆婆,喊了声,“妈,你来了。”便不知说什么好,香儿没有应声,眼里的泪水打转转,点点头,婆媳就在这种情况下相认了。月娥让两个孩子和瞎眼婆婆住,香儿想起自己对这两口子最不好,本想着人家也不会对自己好,实在过意不去,就和良孝说,天也暖和了,住在你家柴房就蛮好了,能放支床有个能住的地方就行,月娥婆婆和月娥坚持不行,要让香儿住的舒坦。

月娥一天三顿饭精心伺候着两位老人,知冷知热的,不嫌臭,不嫌脏,还时不时的和香儿拉家常,“妈,你老人家遭了一辈子罪,该我们孝敬你老了,你就踏踏实实地住着,别多想,这儿就是您儿子的家,想吃啥呢就和我说,有哪儿不舒服就告我一声,咱早点瞧医生。”香儿在月娥家住着越舒坦,就越心里有愧。月娥太善良了,也太忙了。媳妇看起来没什么怨,儿子良孝是否对娘当年的态度耿耿于怀,不太想和娘说话,看着自己养大如今和自己生分的还不如一个外人的儿子,香儿失望到了极点,同时也更加糊涂,究竟是自己做娘的不是,还是孩子们娶了媳妇忘了娘。

轮到姑娘翠萍伺候时,女婿发话了,我们家就是轮儿不轮女,要轮女也行,那得有条件,分家产。老天有眼,怜惜香儿,香儿没等到翠萍家伺候,竟能柱着拐杖下地走路了。这一圈轮着伺候没下来,香儿认定了,儿女是靠不住的,养儿防老这个老话不适合现在的社会了,要靠自己怀里揣着政府发的养老金“本本”,想吃啥就到村里的小卖部买,这回住在老窑里,再不去“享福”了,活着这就是自个的家,死了就是自己的坟。香儿把自己买下的轮椅放到后窑,寻思着对机会卖给个腿不好的,会算命的收古董的又来了,香儿要卖给人家,收古董的哭笑不得,“大娘,收废品的来了也许要。”

香儿喜欢夏天暖洋洋的太阳,喜欢山村里满眼的翠绿,喜欢在老窑里度过的最后四年几近乞讨的时光。

老年的香儿,是出了名的干净人,可能年轻时,孩子多,顾不得整天打打扫扫的,如今老来无事,讲讲卫生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香儿的干净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山里的早晨4点半天就放亮了,村里的燕子、麻雀、黄鹂开始叽叽喳喳的叫开了,讨厌的“吃好喝好”也早起了。“吃好喝好”是村里的退休教师李先生的重大发现,李先生是全村起的最早的人,他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山里的鸟没有李先生叫不上名来的,甚至那几个是一窝的他全知道,某日,李先生宣布:自从农村老年人有了养老保险后,村里就新来了一群黄色的小鸟,和燕子的大小差不多,竟会讲人话“吃好喝好!”清清楚楚的,悦耳动听,李先生说,“这是太平盛世的吉兆!”大家证实了李先生的发现,都认为是一件吉祥的事情,为此,李先生很着急,纠结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这个发现应该向县里的那个部门反映,最后,在儿女们的指点下,给林业局打了电话,来了几个年轻的带眼镜后生,拍了照,录了音,说是回去研究,李先生很看重自己的发现,写了文章在省报上发表,香儿为此不屑,“什么吃好喝好,担心吃死喝死。”李先生摇头“妇人之见也!”香儿讨厌“吃好喝好”,因为她觉得自己吃的不好喝的不好。香儿醒来没有急着起炕,在被窝里揉着腿,一直到5点半左右,开始起炕穿衣,香儿下了炕,瘸着腿出去倒了尿盆,打起门帘,开始生火做饭。

香儿系上打了好几层补丁的围裙,头上戴着两顶帽子,晚上睡觉时戴一顶薄的,白天再加一顶脑门心铺着棉花的厚的,香儿说不戴帽子头疼头晕,她端起盖在火灶上的铁片子,拿着一个捡来的打了一半的小黑碗,噌噌的挖着炉灰,挖出来倒进小簸箕里,边挖边挑拣着还没有烧尽的煤泥。虽然,现在烧的是煤泥,但哪怕就一丁点的煤泥,香儿都要挑出来再烧,这也是香儿一辈子的好习惯。香儿低着头挖,炉灰冲着香儿的颜面扬撒着,通过口腔和鼻孔深入到香儿的食道气管和肺部,香儿开始咳嗽,“日你祖宗的,哄人的炭火,倒进多少,每天要往出挖多少,呛死老娘了。”香儿挖完炉灰,自己脸上也和炉灰的颜色差不多了,炕上铺着光亮的漆布,也蒙上了一层薄纱似得炉灰,香儿端着炉灰,拿着那半个碗,瘸着腿走到大门外头,“去你娘的死鬼灰。”香儿边骂着将炉灰倒入门前石楞底下的沟里,炉灰再次扬起,扑着香儿的背影。

香儿将簸箕放在大门左拐的碳棚子口上,转身拿柴火,柴火是自己和石老太一起捡回来的,再让家孝给劈好的,舍不得烧,一边捡柴一边嘟囔着,“啥也不中用,没见烧,又少了,唉!”她把柴火包在围裙里,送回家放在灶台上,然后出去挖煤泥,其实这个简易碳棚的后面放着煤泥,前面放着垒得整整齐齐的炭块,煤泥是香儿出钱,良孝雇车拉回来的,炭块是香儿找村干部,问老二忠孝家借来的。忠孝家进城住了,有一窑好炭块,那是黑煤窑多的时候,良孝下了班一小袋一小袋的从煤窑上背回来的,良孝家也是多烧柴少烧炭攒下的,如今,一吨碳多元买不到,自然金贵了,香儿的煤泥不好烧,就惦记老二家的黑金子,老二媳妇岂肯,于是,香儿就天天拄着棍子一边在教会领导嘉盛家哭诉,一边找村干部理论,村长黑娃实在心烦的不行,就给良孝打电话,“我说良孝两口子啊,你们就让你老娘消停一下吧,整天闹球啥里,老太太还有多少年的活,回来先把碳借给老人烧,随后再还你们。”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炭块。

香儿舍不得烧顺手可以拿上的炭块,偏要爬进碳棚的后面,去挖煤泥,煤泥已结成了块,香儿就使劲地用那挖炉灰的半个碗挖,只到挖了满满一簸箕,推着簸箕从碳棚里爬了出来,现在的香儿脸上的颜色已由灰色没成了黑一块、灰一块,回到窑里,香儿走到后窑,拿了些别人送的不穿的旧衣服,撕成布条和柴火混在一起,“好东西舍不得给人,当烧火柴吧,主不会宽恕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等着吧,不是不报,时辰不到。”香儿拿着一块玉茭皮叶子点着了炉灶里的柴和布,顿时,家里弥漫着腈纶布烧焦的臭味,烟倒回来来了,香儿拿着拍拍使劲地扇着,不停地咳嗽着,“咳咳咳,你不走你的烟道,要走人道,成精了你,走走走。”烟在香儿的驱赶下,走上了正道,一早上的折腾,香儿也乏了,香儿烧上水,打着香皂,洗了把脸,香儿对买香皂肥皂从不吝惜的,一个月要用上好三块香皂,香儿盘腿坐在炕沿上,抽起了旱烟,香儿和她妈学的抽旱烟,烟叶是香儿自做的,买的烟叶再加上杨树叶,混合起来这也是香儿的发明,能省不少钱的。

抽完一袋烟,香儿开始她一天最重要的工作,打扫卫生,香儿窑里的地是土的,一洒水就变成了泥,况且香儿舍不得浪费水,每天都是干扫,香儿拿着磨着快秃顶的用黍杆做成的笤帚,蹲下来,从后窑开始,一点一点地扫地,其实,地上并没有什么脏东西,香儿只不过是每天要扫一层土,随着香儿笤帚的比划和双脚的挪动,屋子里充满了黄土的气味,终于扫到门口,香儿的腿已麻木,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身,香儿拿了倒炉灰的簸箕,将扫下的几根小柴火,小布条、小炉灰、小煤泥扫入簸箕,然后又将簸箕里的布条柴火检出放在炉灶旁的地上,准备做下顿饭烧。香儿如同倒炉灰般把家里扫出的垃圾倒到门前的沟里,黄土扬起的灰尘依旧如炉灰般追赶着香儿的后背。香儿开始扫院子,这回拿着大扫帚,内外有别,划划地直接扫到门前的沟里,香儿喘着气没有停下里休息的意思,它把烧开的水灌进竹皮暖壶中,把锅里剩下的水倒到快餐杯里,因为香儿每天早上只熬一碗米汤,这个快餐杯上有记号,多了倒出来,少了添进去,把下进一小勺米,把米汤熬上,香儿在上面坐上她引以为骄傲的大铁蒸笼,热上已经蒸好的一个小馒头,蒸了别人给的几根豆角。香儿拿着鸡毛掸子,把家里的仔仔细细的掸了一边,早起的卫生工作就告一段落了,这回抽旱烟改在炉灶旁,炉灶旁有个放柴火和碳的用砖切成的小池子,香儿坐在上面,腾云驾雾,好不惬意!

吃过早饭,香儿吃饭每天就用一个碗,不过,她家也只有一个碗,锅要洗三遍的,三遍用一碗水,而且顿顿要用洗洁精,香儿说,现在的细菌太霸道,要讲卫生,不生病。香儿在炕上躺了一会,大约10点左右,她出发了,拄着自己拾柴时找到的棍子,一瘸一拐开始有目的的串门。先是边走边看边打听,看看村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如果听到什么,香儿就兴奋地加以发酵传播,如果看到什么,就去大发议论,唯恐天下不乱,最后必去教会领导嘉盛家,做一番添油加醋的汇报。如果哪儿也平平谈谈的,香儿边低了头没精打采地去王革命家,王革命是个老党员,老革命,思想觉悟高,每天看新闻联播,喜欢给村里的人讲国家大事,自己一个人在村里住,不要儿女管,是个勤快人,喜欢在地里干活,种的菜加上一群儿女也吃不了,不爱干家务,吃饭对付着,不怎么收拾家,香儿进门就帮着收拾,一边不停地叨叨着她不孝顺的儿女,不给馍吃,不给菜吃,大儿子给丈母娘送菜,十里不嫌远,自己连一片菜叶子也看不到,走的时候王婆自然要塞给香儿足够吃几天的菜,有时家孝过来,香儿还要给儿子分点王革命给的菜。

大约中午两点种,香儿拿着王婆的菜回家做晌午饭,又是早上的那一通乌烟瘴气,香儿做好了一碗面,鸡蛋是隔一天吃一颗,猪肉平常基本没人给买,所以也不用吃。吃过午饭,香儿在炕上躺上一个小时,出去看看安静的只有蝉鸣鸟叫的院子,起身拉上窗帘,关了门,打开红木箱子的锁,在新来的“吃好喝好”鸟的歌声中开始整理她的宝贝,这是香儿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大约40分钟左右,她掀起红色的箱盖,先揭去一层白色的塑料布,她怕不小心撒进水。第二层是向村干部黑娃要的一沓子旧报纸,第三层是不知她舍不得吃,还是不敢吃,怕吃的像高老太那样饿死的已经过期了的豆奶粉,芝麻糊,饼干等袋装食品,花花绿绿的包装,再下来有三个包袱,全是包着香儿平时不穿的别人给的衣服,香儿打开其中不大不小的一个包袱,从一件西装的里衬里,拿出了一个用花布自己缝制的小包,用鞋带打十字缠了好几圈,里面拿出一个黑塑料布包的小包,小包里有一个红色的农村信用社的储蓄本,也就是养老金本本,这就是香儿的命根子,她心里想,这才是自己的亲儿子,每个月按时给她生活费,她真希望自己活得时间长点,政府还有老年人补贴,岁数越大,补得越多,唉,不知能不能如愿,她看着它们完好无损,心里又一次踏实了,她还有一些信用社的存款条,数了数几根,她又一次放心了,然后,包好,放回原处,再把东西依次层层放进去,盖上箱盖,上好锁,用力拉了一下锁,确定锁好了,香儿起身拉开窗帘,开了门,准备下午的活动。

下午活动的地点是村里打麦场上,也就是原来小学校门外,就是后来孝子们给香儿举行葬礼的地方。香儿在这里要和大家抬杠,说笑,她骂儿子媳妇不孝顺,她骂别人现在生活好了,饿不死人,当心吃死人,她骂别人小心过分享福折了阳寿,她骂别人该走不走,浪费粮食。人家说她,老抠门,存下的钱舍不得花,走了一毛也带不走,人家说她,不要老说儿子媳妇的不是,当心老来难,没人伺候,香儿嘴硬着呢,她说,不能动了,就自己了断了,人们开玩笑地说,怕你到时候想死都死不了。这还真让人说中了,香儿躺在炕上遭罪的那会,真想和熊熊一样钻了水缸,可是,一来24小时有人看护着,二来自己也没有爬到水缸边的力气了。就这样,说着、笑着、骂着,送走一个个黄昏。

晚上,香儿舍不得点灯,除了窑顶上挂着3瓦的节能灯,家里没有一样用电的东西,天一黑就洗漱了钻被窝,睡不着,就想儿女媳妇女婿以及村里人的不是,想到怒处,嘟囔的骂上一顿,她家里没有钟表之类的计时器,每天也不知道几点睡着的。电表一个月也不走一个字,电工索性就不收香儿的电费,香儿洗脸洗脚,把白天的尘土都洗掉,第二天又继续那样的生火扫地,知道她的人怀疑,他不定吸进去多少烟灰和土,要不,也许不会得下那个烂病。也有人说,整天没事找事生气,是气出来的。

后期是米水不进的香儿,很是痛苦,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即使有政府发的老年人钱,也在哪儿小心翼翼攒着,要她花点钱,那等于割她的肉,心疼的不得了,平时的吃穿大部分靠村里人接济着。这次大病,来轮班伺候的儿女,都是自带碗筷,自带铺盖,香儿家里没有多余的用品,都是按一个人计算的,可也没有一个子女肯为老娘添置些碗筷被褥,这在崖沟村祖上也是少见的。

她返回老窑独自生活了四年多,就这么带着对儿女的怨恨和对养老“本本”的眷恋走了。她一直觉得,是子女们不让自己活了,有病没人给看,没人愿意掏钱,即使自己攒下两万多块钱,医院检查一下,医院做了个胃镜,说是绝症,医生告诉他的儿女们,越治越活不了长时间,最后落得人财两空,回去好吃好喝吧。家孝请了个野郎中,用香儿的块钱买了一麻袋自采的草药,喝的香儿更是吐得不能吃喝,白倒了钱,反而加重了香儿的病情,香儿索性倒掉不吃了。香儿骂的更厉害了,“天杀的龟孙子们,嫌我死的慢了,不等我死就来变着法子掏口袋里的钱。”香儿觉得药不值那么多钱,怀疑大儿子家孝伙同媳妇春花作案,从中贪污了她的养老金。一想到养老金,香儿更是悔青了肠子,那就是政府给自己派来养老的亲儿子,为什么搁在哪儿不用呢,唉!糊涂啊。

寿衣是二儿子忠孝花一千多元钱给老娘买的,忠孝平时最舍不得给娘买东西,今年过年的时候,只给娘买了一颗白菜,娘病重的时候,没舍得给娘买上一毛钱的吃食,他说,“花那钱没用,吃进去也是吐了,浪费东西。”难怪他给老娘尽最后的孝道,要买有用的寿衣。忠孝和妹妹翠萍扶起无力的老娘,试穿红袄绿裤的缎面的寿衣,香儿无力地说,“试什么呀,怄粪的东西,挑什么好赖。”香儿见着这光鲜发亮的寿衣,忽然想起当年穿在自己身上的新娘嫁衣,也是红袄绿裤,虽然那是是婆家向别人借的,但眼前的寿衣和嫁衣的质量是没法比的,香儿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这么贵的衣服,香儿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她又舍不得了,这么好的东西作践在棺材里,可惜了。平时一毛不拔的忠孝,会在自己死的时候花这笔钱,忠孝反复强调着,“这是我一个人花的钱,不要兄妹们分摊。”好像生怕香儿听不清,到了那边忘了告诉他爹,忠孝的孝心没有使香儿感动,香儿不想收下忠孝这份孝心,但现在已是无力拒绝了,要是早点买些活人的衣服给穿在身上,也好让自己在人前显摆显摆,如今,再好的衣服,也只有阴曹地府的鬼会看到。香儿还是觉得可惜了这么贵这么好的衣裳。忠孝不这么想,忠孝是做着样子给活人看的。当时香儿身上还有点肌肉,对于本来就瘦小的香儿来说,肥肥大大的,像唱戏的袍子,一辈子好斗嘴的香儿顾不得计较了,只想快些咽气,自己少受罪,也好了却儿女盼自己早死的心愿。

香儿寿的是三寸板的柏木棺木,灵柩就停在老窑里,应了香儿活着的时候就说过的话,活得住人,死了就是自己的坟墓。按照当地的习俗,天不亮就移灵,前面打着手电,把着镜子引导灵柩去往光明地界,十几个青壮年抬着灵柩,需要走米的平道,爬米的坡道,坡很陡,足有45度以上坡度,与其说死人沉,倒不如说是棺木太厚重了,没办法,香儿的儿子们要这么尽孝,可累坏了这群办事的人。村里去那边的人都到打麦场上,也就是香儿每天下午和大家娱乐的地方,在这块公共场地举办到极乐世界的仪式。打麦场的另一半是小学,如今,村委会办公占着,现在就是过事吃饭的地方。

快早饭时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薄养厚葬”李先生悄声低语着,这声音低的宛如蚊子在叫,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也是的,谁想得罪这一群人多势众的“孝子”呢。出殡的场面颇为壮观,穿白衣服的孝子贤孙跪满了灵前,两台戏班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周围挤满了回村写礼看热闹的人们,孝子们没有个个不哭,都忙着招呼各家的客人,有几个在外面上学回来奔丧的孙子时不时的抹眼泪。供桌上摆满了各种香儿活着时见都没见过的水果糕点。由于天下着雨,“吃好喝好”也没有出来为香儿送行,或许,它知道,香儿由于自己悲凉的一生而讨厌它。。

香儿有两个送人的儿女,一直没有来往,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牵挂的,只是那时想认,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村里人说,现在的社会,孩子们只认钱,你要是个富婆,保不齐早回来认你了,你一个穷老婆子,认你有什么用,指不定还要拖累人家,香儿这个念头是起来下去,下去起来,在她行将就木快不行的时候,提出了想见见这两个孩子的要求,家孝勉强同意。

两个孩子相跟着来了,的确长得和老相好铁牛很像。香儿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只出的点悠悠气,别人和她说什么,只是点头和摇头,嘴里什么也不进了,打得吊瓶,输着香儿早就想输的营养液,这是月娥给请的大夫,这几天是一班两人,两人两天两夜伺候着,不吃不喝,不拉不尿,等着时分。

这两孩子给了同一道原上的同一家人,也都成家立业,养父母对两孩子都好,也是普通农民家,干着农民的活。他们见着香儿这模样,说不上悲哀,没什么感情基础,只是尽人事,买的一箱牛奶和一盒饼干还有苹果和香蕉,孩子们唤着香儿看这两孩子,香儿只是眼角流泪,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两孩子走了,出门时,姑娘对当班的良孝说,“三哥,我们这就算认了,老下了告我们,我们送送老人。”良孝木然地点了点头。

香儿走了,兄妹准备办丧事,良孝说,那两个说要要来送终,告是不告,大哥家孝说,“不能告,一天孝道也没尽,不找那个麻烦。”由于大家都住在一道原上,那两个兄妹还是知道了亲娘出殡的日子。

冒着小雨,兄妹俩开着三轮车拉着花圈来了,在村外停了车,换了披麻的重孝服,来到灵前,早有管事的迎接,“这是?”“我们是给了人的儿女,回来给老娘送终”“好的,这边先见你大哥。”管事的叫出来大哥,大哥脸一沉,“没告你们,怎么来了,病了伺候来没有,想钱想疯了吧,回去吧,没有你们跪的地方,哼!”亲戚们一起过来劝大哥,让这给了人的兄妹尽孝道,大哥死活不肯,大嫂春花发话了,“我们早就料到他们会来的,也不是不可以,可以商量,一人放下一万块钱,算是对老人的生前赡养,否则,走人!”兄妹俩没想到大哥大嫂这样不近人情,送人的个个怒不可遏“死人败号的事,你以为我们想来,爷们走!”。三轮车上的花圈还没有拿下来,兄妹俩当下脱掉孝服,掉头“突突突”地出了村外,妹妹急着说,“哥呀,花圈也没放下,咋弄,不吉利呀。”哥哥停下车,把花圈扔下路边的沟里,“亏得咱们没在这个家庭,晦气,走,去饭店吃饭收礼去。”花圈被扔出去后,挂在了灌木丛中的荆条上,纸做的白花飘落了几朵,在绿树丛绽放,这些干净的白花本来是要献给香儿的,如今,被金钱扭曲的灵魂安放在这里,香儿的魂不知会不会来看这几朵小白花,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的回报。

原来,这两孩子已向养父母那边的亲戚报了丧,说死了亲生的娘,在村里的小饭店定下了酒席,立了礼簿。他两在路边的凉快地方坐了一会,约莫着起灵了才回到村里,招呼着客人,已顺利出殡,已尽到应尽之孝,亲戚们直夸他两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酒席散尽,兄妹俩算了饭店里的账,除去看香儿买的礼品、花圈、汽油等一切与认娘、葬娘有关的开支,哥哥净利润00元,妹妹净利润00元,拿着这些钱,他们也不再计较大哥不让他们跪灵的态度,同时,亲娘这个字从他们脑海中彻底删除了,本来也就没什么印象,香儿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慰藉了,因她的死,送人的孩子都收了可观的一笔礼,不知道对自己当年送人的遗憾能否卯平。

一年后,小窑门锁紧闭,院子里长满了蒿草,一进大门左拐香儿通过村干部借来的炭块依然整齐地摆放着,大门外槐树上的“吃好喝好”依然欢快地叫着。家孝两口子有时回去也不知折腾什么,翻箱倒柜的,有人说,还在找香儿藏得钱。村里的老人有时还提起她,可伶的香儿,苦命的女人,现在的日子多好,就是不花儿女的钱,公家给的养老金也足够养老,看病有医保,钱攥在手里舍不得花,何苦呢?

人们说,香儿一直记恨着儿女,因此没有交代后事,她走的那天晚上,兄妹四个给老娘擦洗入殓后,来不及烧香磕头,就迫不及待地把香儿的小窑翻了个底朝天,拆开被子、褥子、枕头,米罐子里,包袱里,总之,一切可能藏钱的地方都找遍了,总共连养老本上的存款一共.30元。除去买寿衣(忠孝说既然老娘有钱,那就不必自己掏钱买寿衣,应该从存款中扣除)棺木花去不到元,剩下的在大哥家孝的主持下分了。据说,家孝分得最多,理由是,这几年,就他在村里,给老娘担水劈柴,没功劳,有苦劳。翠萍没份,理由是嫁出去的女是外人,翠萍女婿说,翠萍从此没有娘家了,和兄弟几个老死不相往来。忠孝家媳妇认为不公平,老娘替你伺候熊熊怎么算,春花发话了,没白伺候,我们还养活她吃喝了,不吃亏!月娥两口子没啃声,叹了口气,走了。

香儿走的第二天,香儿一生最心爱的大铁蒸笼被春花理所当然的拿走了,理由是过事人多要蒸馒头。香儿什么也没带走,包括她后来认为最靠得住的“本本”和辛辛苦苦攒的存款条条。

本期责编青春永驻/校稿虢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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