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回响在平静的小径间。

时值初夏,前几日刚刚下过暴雨,车上却仍垂着春日的厚帘子,时间一久不免显得闷热。

容焕撩起窗纱,望着不住倒退的树木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高家公子倒是怡然自得,他给两人都倒了凉茶,笑问道:“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我还未想好,”她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形容,“今晨之事公子已瞧见了……”

“哦?”高公子挑高眉峰,“我倒觉得早上之事是个误会,容姑娘仁义乐善,不像那鸡鸣狗盗之辈。”

容家小焕腼腆一笑以示谦逊,心中却忍不住大赞高公子好眼光啊好眼光。她没有多做解释,顿了顿问道:“高公子是要回徐州吗?”

“家父有笔生意在此,回不得徐州。”他说罢撩开帘子,那仆从回身低声道了一句:“前方再有百里便是南翼了。”

高公子点点头:“我大约要在南翼耽搁半日,姑娘既无事,便等我片刻吧。”

“不妨事。”容焕笑了笑,转念问道,“南翼离九凰城还有多远?”

“南翼便是九凰的最南边,九凰城便在九凰最中,二者也不过一日脚程。”高公子放下帘子,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怎么,姑娘要去九凰城吗?”

容焕脑子里飞快掠过几个念头。

近几年已陆续有宁氏族人寻到神农谷,大约便是朝廷的意思了。宁致作为宁氏这一代的翘楚,自然是要侍奉朝堂的。这次他走得如此匆忙,多半便是被召进京了。而进京最近的官道便是通过九凰城,若要寻他,最好的法子是从那里的驿站下手,可是……

见她久不回答,高公子淡淡抿了一口凉茶,缓道:“看来神农谷与九凰城不睦的传闻……是真的呢。”

“啊?”容焕立时回神,连忙摆手道,“高公子不要听信荒唐之言,那都是以讹传讹……神农谷只不过有一条不准医治顾姓男子的谷规罢了。”

“众所周知,九凰王那一脉便是姓顾。”高公子似是来了兴致,“难道王爷屈尊驾临,神农谷仍然不肯医治吗?”

容焕挠了挠头:“这个……既是先师立下的谷规,吾辈不敢不从。”

大约是她面色太过于肃然,高公子淡淡一笑:“容姑娘切莫紧张,高某只是随意说起。”

接下来的路程便愉快多了。

除了宁致以外,容家小焕从未与一个男子这般亲近地相处过。何况比起闷葫芦般的大师兄,高家公子不但身材极好,且博学多才温文守礼,而她又能装得一副温厚的老实模样,临到傍晚抵达南翼时,二人已然熟稔得像穿一条裤子了。

天色渐晚,那仆从打点好了一间客栈,容焕拎着细软坐在厅中,几个孩童笑闹着穿过前门,嘴里唱着一首简单的歌谣:“街巷遗金人不拾,四季春始艳光天。三千红颜逊一发,九凰城中九凰仙。”

见容焕听得认真,高家公子笑了笑道:“金子掉在路中都没有人去捡,四季都如春天般华艳,这是南翼人在称颂九凰的富庶和美丽。”

“原来如此。”容焕点头道,“那么九凰仙……”

“这个啊,”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是说九凰王的第三子,生就一副绝世模样,三千个美女都比不过他一根头发,是以被称作九凰仙。”

“当真有这般美丽的人,还是男子?”容焕心中浮现了一个顶着三师姐面庞的大师兄,不禁一阵恶寒,“传说往往都言过其实。”

高公子抿嘴笑了笑,刚要说话,却见他的仆从自楼上走了下来,忽然便停住了话头。他站起身道:“客房收拾好了,请姑娘休息吧。”

这半日奔波下来,容焕确也乏了。她净了手脸,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却做了一个罕见的梦。

梦中高公子裸着胸膛,挥着小手帕欢叫着“你来追我呀”,她亦欢叫着“穴位图不要跑”,便乐颠颠地追了上去。他扭过头来,却长着宁若珑的脸,娇笑一声道:“奴家就是九凰仙哦。”

是以她醒时觉得十分惊悚。

一番穿戴妥帖,容焕出门恰巧撞见了高公子,他却穿得异常严实,且头上覆了一个乌黑的纱帽。

“容姑娘见笑,”高公子拱手道,“高某自小碰不得牛乳,昨夜食点心时不慎……眼下这副样子,实在见不得人。”

他露出的手腕处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红点,看来过敏得很是厉害。容家小焕觉得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尽一尽大夫的本分,便对他道:“这个容易,请这位小哥与我走一趟,抓些药来,大约一日便可消退。”

高公子却未马上答应,只是侧过身瞧了仆从一眼,那仆从顿了顿,上前一步躬身道:“愿听姑娘差遣。”

“那就有劳容姑娘了,”高公子点头道,“高某先行一步。”

大清早市集中便十分拥挤。

容焕不太习惯与人前后而行,便请那仆从不必拘礼,待他走到身畔时她才发觉此人身材修长,从前却未加注意,也可能是他无论何时都低着头的关系。

“你叫什么?”她冷不丁问道。

那仆从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顿了顿回道:“我叫阿三。”

他的声音十分醇澈悦耳,不似往日那般压抑,不过他话本就不多,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从不开口。

二人去医馆抓了药,一路上都是容焕在说,阿三偶尔会应一句,相处还算融洽。然回到客栈煎药时他却不见了踪影,容焕也未作深想,待高公子晚间应酬归来,便将调好的药送了过去。

夜色已深,高公子只着一身中衣,外露的胸膛与面颊果然红点密布。他连忙起身道谢,领口又向下落了几分,现出一片结实的肌理。容家小焕客套了一番,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人家不着衣履的地方瞄去,心思也渐渐歪到了别处。

这身体若是能让她日夜研习探究那医术定可一日千里啊呵呵呵呵……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于露骨,高家公子再次感觉浑身冰凉。他赶紧对着角落吩咐了一声:“时候不早了,阿三,快送容姑娘回去。”

于是她略带遗憾地回到房中,收拾妥帖后躺下静思了一会儿,发觉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琢磨不出来,便也索性不再去想。

次日三人继续上路。

高家公子换了一辆舒适又宽敞的马车,里面被一张黑纱隔出了内外两间,甚至可平卧三人,显得十分奢华。

容焕心中暗叹一声“败家子”,便淡定地爬了上去。

高公子卧在黑纱后,淡淡唤了声:“容姑娘早。”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似是病症加重了。容焕心下诧异,按理说服了她的药,就算没有好转,也绝没有加重的道理,当下便要掀开帘子诊治,高家公子却是不肯。

“眼下我这副样子,比昨日还要骇人,请容姑娘不要见怪。”

“不妨事,”容家小焕自信满满地道,“你伸只手给我就可以。”

于是阿三在帘子后扶起高公子,缓缓伸出一只红点密布的手腕。

容焕搭上三根手指,只一瞬便锁紧了眉头。

这脉象看似平稳,却蕴藏着一种奇异的律动,十分罕见独特。

她沉默了很久,手一直没有收回,黑纱另一侧的两人也一直没有作声。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高公子,你中毒了,”容焕收回手,面色凝重道,“还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奇毒。”

马车内静了片刻。

“怎么会?”阿三沉声道,“公子这一路都十分小心,应当没有机会被下毒。”

“这也难说,”高公子缓缓道,“看来那一掌打中我,他们还不放心。”

容焕没有问他说的是谁,只是宽慰道:“既然有我在,公子便无需太过于担忧。”

“这个自然,”高公子似是笑了笑,“便是因为容姑娘在此,我半点都没将那毒放在心上。”

她很不谦逊地嘿嘿一笑,只是那黑纱另一侧看不见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

第二章??阴谋

这一日马车行得极快,车内气氛相比昨日却严肃了很多。

高公子在黑纱后昏昏沉沉地卧着,容焕斜靠在另一侧,抱着一个蜜饯罐子,边吃边思索解毒之法。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双手一叠,喜道:“我知道了!”

于是行程立刻停止,马车驶入一个离官道不远的村落。虽然有些偏远,但好在药铺的物事还算齐全。村里只有一处客栈,容焕买了几味药材,在厨房煎好后便端上了楼。

“我来伺候公子便可,”阿三低眉顺眼地道,“不敢劳烦容姑娘。”

容焕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阿三的袖口,刚要转身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忘了买一味药引……不行不行,此药若没有药引,需我施针引流,方可见效。”

阿三顿了顿:“公子不愿露出面容,请姑娘少候。”

他说罢关上门,也未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容焕站在门外,表情高深莫测。

半晌,屋内传来一句:“容姑娘请进。”

容焕急忙推门而入。高公子坐在床上,头上仍然覆着纱帽,厚重的床帐也放了下来,隐约透出阿三在一旁伺候的身影。

她心中冷笑一声。

高公子伸出手臂,容焕轻轻握了,铺开针石便依次扎过,不过半炷香便已完成。她侧过身,对床帐内的阿三道:“把药端给公子喝吧。”

阿三应了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送至高公子的纱帽之下。容焕站起身走到香炉旁,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截短香,迅速将原来的香换了下来。

“容姑娘可是不喜欢这香?”高公子咳了一声,“我可以让阿三把它倒了。”

“不必,我喜欢得很,”容焕回头笑了笑,“只是我的香中加了些好东西,可比普通的香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容姑娘有心了。”高公子道,“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嘛……”她狡黠地眨眨眼,还未开口,便见床帐后阿三的身影缓缓软倒下去。

“姑娘这是……何意……”高公子声音渐渐微弱。

“这就要问你们是何用意了。”容焕走上前去,将床帐掀开了一角,复又缓缓道,“你们主仆二人故意对调身份,自入神农谷便有所图谋,究竟想干什么?”

她顿了顿,猛地掀开纱帽。

纱帽下的人果然不是高公子,眼前之人相貌普通,神色波澜不惊,正是一直与他们一起的仆从阿三,而软倒在侧的人却是高公子。

四下一片安静。

阿三定定地瞧着容焕,半晌没有言语。在她被看得有些奓毛的时候,他却忽然颔首一笑:“我还以为我演得极像。”

容焕心中长嘘一口气:果真……是叫她猜中了。

一开始求医问病之时,确实是极像的,她根本没有察觉。

可是后来大家一同赶路,才发现主仆之间言语极少,气氛也有些不对。真正让容焕发现端倪的,却是因为名字。

高公子从来没有唤过自己仆从的名字,巧的是,在容焕问了阿三的名字之后,他才开始当着她的面唤他。简直就像是……故意印证给她看的一般。

而他们似乎小瞧了神农谷的医术,真正炉火纯青的切脉,足以辨出一个人内力的深浅。今日在马车上,容焕很快便知道伸出的手臂不是高公子的,两人似乎利用了黑纱这个格局,对她施展了一个巧妙的借位。

这就需要两人的手臂上都有红疹,且经过容焕的观察,天气已经入夏,阿三却还穿着袖口宽大的春衫,将虎口掩藏得严严实实。

于是容家小焕便在车上吃着蜜饯想出了这个法子,然后到药铺买了迷魂香的配料,在屋中急急赶制出来。

至于那碗药,不过是碗很补身的红糖水……嗯,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敌人们的。书上说,聪明人都懂得隐藏自己。

“你二人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不只是为了好玩吧?”容焕冷然道,“或者,我该叫你一声……顾三公子?”

阿三微微弯起嘴角,反问道:“哦?你怎知我姓顾?”

这个其实很好推测,如此大费周章想骗她医治的大约只有顾氏,这世间最出名的顾氏乃九凰王一脉,而其中需要改头换面怕被认出的……只有当今九凰王的第三子,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世的九凰仙。

当然,这些她也不会告诉敌人们的,聪明人都懂得更加深刻地隐藏自己。

“我猜的。”容焕面不改色道,“原来你果真姓顾。”

阿三微微叹了口气。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到下颌,缓缓撕开了一层轻薄的皮面具。

“没错,我就是顾长惜。”

像是眼前忽然散落了一片朦胧的月光。

南翼人曾用“三千红颜逊一发,九凰城中九凰仙”来形容他,那时她还觉得太过于夸张,如今一见,方知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他的眉仿佛用笔描摹过般修长,鼻子好似俊美挺秀的山峰,双唇如同雕琢过的三月桃花,生得如诗如画。

而他的眼,则是一汪琥珀色的海,里面盈满了星光。

这世上或许有三千美人,可绝没有他一分神韵。

容家小焕心中嘶吼了几百遍“长这么美犯法啊”,面上却一片淡定,不愧是装模作样的老手。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

这个笑立时将他的美丽覆上了一层冷漠,透出了十足十的危险。容家小焕后退一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她咽了下口水,“你怎么没中迷香?”

顾长惜撩开幔帐,赤足走下床,身形修长而挺拔。头上束发的带子似是松了,随着动作霎时倾泻在月白色的中衣上,如同一块乌黑光滑的锦缎。

他向她伸出手:“解药。”

搞清楚啊浑蛋!这是一个被暗算下药后的人应有的态度吗?你以为你很坦诚地要我就会给你吗?哼!

容焕利落地掏出一个瓶子放在他手上。

……

之前把脉时她便发现,此中毒之人的内力竟还在高公子之上。若他真的没有中迷香,那还是乖乖配合一下好……

顾长惜拔出瓶塞,在高公子鼻子下面轻轻晃了晃,后者立时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容焕与顾长惜之间来回地打量,最后竟然……脸红了。

“属下竟然着了她的道,”他垂目颓丧道,“请公子责罚。”

“毕竟是神农谷出来的,自然比一般迷香厉害得多,你也无需自责。”顾长惜沉声道,随即转向容焕,“这是我的护卫高守。”

“你的护卫当然是高手了,”容焕撇撇嘴,“不知如何称呼?”

高守忍不住道:“我确是姓高,单名一个守字。”

容焕继续撇嘴:“你爹妈也忒不谦虚。”

……

高守终于扶额:“不是手掌的手啊!是守卫的守!”

当然,不管他是哪个守,这位高公子都用他的好身材欺骗了容家小焕纯洁的感情,是以她对他没有好脸色也是情理之中。

“容姑娘且消气,”高守大约也感觉到了一丝怨气,“若不是神农谷有那奇怪的规矩,我和公子也不会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

“事已至此,”容焕冷哼一声转过身,“也不必再多说,咱们后会无期。”

她拉开门就想开溜,哪知门才开了一条缝,身后不知哪来一股凉飕飕的风,霎时将她和门都利落地阻住了。

“事已至此,我亦懒得绕弯子了。”顾长惜淡淡道,“眼下我需要你医治,在我病愈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容焕愣了一会儿:“这么说……”她挠挠头,“我是被绑架了?”

“未必。”顾长惜弯起一个冷笑,“若你不答应,便会变成谋杀。”

……

变脸好快!

容焕努力平复了一下周身的鸡皮疙瘩,脑子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

“那你动手吧,”她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谁说我要杀你,”顾长惜踱步到窗边,伸手摘下盆栽中的一片绿叶,“我若动手,当然就是整个神农谷。”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嘴边还噙着一抹嘲讽般的笑,可容焕丝毫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既然神农谷不肯医我顾氏,留着也是无用。”顾长惜将叶子轻轻丢出窗外,转过身道,“不过,你若真有办法解毒,作为诊金,钱财也好官职也罢,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真的吗?”容焕立时来了精神,“什么条件都行?”

“自然。”他干脆道,“在这世上,九凰城给不起的还不多。”

容焕不假思索道:“我要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一旁双手叉在胸前看热闹的高守。

一时间他和顾长惜都怔了怔。

高守后退一步,俊颜微微红了起来:“你……你要我干什么?”

容家小焕很纯洁地道:“我想瞧瞧你的身子。”

“……”

“公子!”高守一副被调戏的神色转向顾长惜,凄楚道,“属下可以为你卖命,但死也不会牺牲色相。”

“这个好说。”顾长惜似是有些想笑,“你若医好我,十个高守都送给你。”

“不用十个,忒麻烦。”她嘿嘿一笑,“我要他一个就行。”

高守顿觉眼前一黑。

容焕乐颠颠地瞧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活体穴位图,心中默念了数遍“师父在天有灵原谅徒儿呀,有了这副身体定可医术精进让神农谷美名传遍九州,不然全谷上下六十多口就要玩完”,然后便心安理得地伸出手:“再让我搭个脉。”

这一次她看了足有一个时辰。

容家小焕十分敬业,只要一涉及医术便迅速进入状态,对顾长惜俊美若仙的面孔和角落里高守无限阴暗的气息都全然无感。

然后她蹙着眉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回了房。

“看来她也没法子。”高守严肃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失望。

“便是有法子,她也未必会说实话。”顾长惜弯起一个冷然的笑,“这丫头鬼得很,小心盯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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