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2

11.

读者们,写小说真是太难了。比你们坐在那里不动写文学评论难多了。一个人去经历未知的枪林弹雨太难了。

12.

我现在基本不会说“我太菜了”之类的话,尽管每天我有二十次想这么干。我明白那不是诚心的谦虚,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下的一种浑身不自在,想通过自我贬低来降低他人对我的期待值而已。

13.

我的雄辩完全是内向的。我没有心力与一个强硬、咄咄逼人、会伤害我的生物进行语言械斗。

14.

想知道汉语的难度,可以把手机倒过来拿:根本是片刀一样诡异的乱码,森森如戟。

15.

每年我要设立二百个阳光节,每个晴好的天气都值得沿街奔走着欢呼。

16.

我认识一个姑娘,用字节节折断无从连缀,癥瘕瘿瘤不加剪除,弊病非常明显,但我从不敢上前直指,我不知道那是否横滨玛丽的惨白妆容在等待一些什么。私人的文字风格也像人家穿什么衣服一样,不好去随便去指摘的。

17.

作家笨了一生,倒有一个巧处。她他是一群嗷嗷啼哭的婴儿中最先学会告诉别人“我渴了”“我饿了”“我这里痛”“我的小脚趾缝里扎了一根刺”的人。有的人哑了一辈子不会说一个痛字,苦了一辈子不会说一个苦字。混沌的失望和悲伤里,一切潜意识都被拖沓、重复、疲惫的现成语言压得沉默而遥远了。

18.

异性之间互相欣赏的方式和同性之间是不一样的(仅就异性恋者而言)。在异性看来别有风致的举止行为,在同性品起来一股吊嗓子的糖精味道。反过来说,凡是同性一想起来就怪酸不拉唧不是滋味儿的人,往往在异性中间很有一番别致的吸引力。

19.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我觉得能写出这样句子的人,睡眠一定很好,要么就是那天睡得好,睡到浑身都有光明泰然之感。因为太阳照在失眠的人头上,那感觉仿佛浑身都是被强扒开的眼睛,断无诗意可言。这些失眠的游魂在白天普遍喜欢关掉闹钟,拉上窗帘,做社会主义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掉了队的德古拉伯爵。

20.

林语堂说,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经商贪财、穷兵黩武。我谓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实为:睡眠不足、久坐不动。

03

21,

群居的时候人总有点勉为其难的事情要做,我最讨厌勉为其难了。发什么样的圈儿,做什么样的表情,大概都有一套说不大清白的规则。现在这种孤家寡人的状态,琢磨琢磨还是满意的。真正的孤独里有一种强韧。

22.

杀了我的人,我在阴曹地府里站起来的第一反应也会是先体谅他。愤怒和仇恨需要一种坚定,我一直是迟疑的。我骨子里完全是个圣母——这个词现在的贬义正好消除了我自我抬举的嫌疑。简单地说我认为我比一般人善良得多,到了一种有点恐怖的程度,我的不好的幻想是有朝一日我会因为这种善良被日益见不得宽容的人们处死。

我不是说我的行为不理性,我的理性已经足够可以让我伪装成一个我不是的人;我是说,我内心存在着一种极强烈难耐的同情、同理、怜悯、施与、自我牺牲的愿望。

我不是在讨论一种高尚道德,而是在谈论一种灵魂过慈的失禁症状。我心目中的高尚道德是与求真的能力不可分离的,我所祈求的高尚道德应当与“深刻、反思、爱智”之类密切相关。一般的责任心、孝顺、对伴侣专一,诸如此类更偏向于“遵从风俗”的品质,在我看来,常常是是缺乏对自我真诚的天赋,侥幸又不幸地从不曾为此陷入反省的痛苦罢了。因此,这种过强的同情是无助于我得到我希求的品质的。

我厌弃我自己的这种品质。我知道它出自我的教与养的过程:太多了的阅读、太多了的共鸣、太多了的教育、太少了的杀戮和冲突。缺乏经验,温柔仁懦。

我情不自禁地就会说“厌弃自己”这种话,而理性的态度确实不应该如此。我不见得比他人高尚,可也不见得比他人卑鄙。这也可见我自我厌恶的程度有多深。这是因为过去了的悲羞仍然在我心里浮沉不已。

23.

女人拍女人的马屁,那真是浓腻到三缸普洱都刮不下来。

24.

长得丑可帮人省去一切戏剧化的做作想象。反面来说,美人是知道自己美之后,渐渐学会扮演一个美人的。

25.

要想快乐自得,只需一个劲儿回味和分析自己为何如此成功。此招之妙,仅次于分析别人为何比自己失败。

26.

周之琦写词介乎敏与钝之间。金梁梦月词多长调,慢词不容人张焰,须是针绵线密,缜匝周到,方见功夫。其词在四字句上用意雕琢,如“当年环珮空归去,任花幡恋雨,佛火愁人”,“听雨沽春,题花卜夜,胜游曾几”,“银澜荡桨,镜曲分笺”,这是写得好的时候,写得不好就会变成“液池擎艳,渌沼含馨”这样的汉字八卦图。(可见才学如同两翼,若五感顽痹,则枯槁无象;若虚嚣无学,则兴象空浮,虽有倡情冶思,不足比附方家。)

到底是做过庶吉士的人,填词的学霸气质很重,估计放在今天也是科场好手。(我总觉得他的词再改动一些就好了,像是“帆角攲烟,船唇坠叶,一番凉雨澌澌”,那种“只差一点点”的感觉很是要命。)说他“截断众流”,算是溢美了,“金针度与”,倒还行吧。

“眠柳梳烟,荒池洗月,翠帘不卷春愁”,虽然美丽,只是不真诚。“润逼窗纱,凉侵簟竹,顿添憔悴。将徐又紧,做出几分秋意。对银屏、幽怀暗牵,素衾清梦谁料理。最怜他此日,纹疏静掩,夹衣初试”,倒是真诚,却又不美丽。

27.

黑漫漫离恨天,白漭漭迷魂海,闹垓垓风月场,昏惨惨雨云台。天与安排,

都变做莺花界,单捱着聪明的撞入来。枕畔言糊突了胸襟,花下酒消磨了气色。

28.

对人类的一种比较糟糕的审美态度:这个人适不适合当我的老公/老婆?这个人适不适合当我的男朋友(位同副老公)/女朋友(位同副老婆)?这个人适不适合被我幻想成男朋友(同老公出身)/幻想成女朋友(同老婆出身)?

如果用这种眼光把世上所有或力或美的灵魂筛一遍,恐怕得到的也是她们比较嚼之无味的部分,也就是“老公”“老婆”所能涵盖的那部分特质。而那些最通灵的部分——骏马一样的亢烈,水蛭一样的寒柔,月光一样的支离——他们是无缘得见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真正“娶得”或“嫁得”了所谓心上人,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关于婚恋的一些人造概念,庸俗爱情剧的各种惺惺作态仪式,虚假的理解,出于自私的依偎,从未存在的爱和从未存在的美。最终一切必定破灭,因为凡此种种本就出于虚构。

29.

“隐”和“傲”(因为高蹈于圈子之外而产生的优越感)是幸福之源。烦恼皆因(在有一定等级制度或鄙视链的圈子里)强出头。钻圈子最不幸的就是这一点。朋友圈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30.

我还记得回到故乡之后的头一个星期,因为环境的陌生和时间的哀伤,我从生活里扒出了密密麻麻的顿悟。我记得那是春天,我站在一个街边小店的招牌下面,城中满是寂静的春风和寂静的阳光,某种道家的思想一直从我的颅顶升起来;我忘了我都想了些什么,但是我好像几乎要把古往今来的秘密都窥破了,就像一扇门在你面前它一直都不开,突然有一瞬间它亮了一个门缝给你看似的。

04

31.

对物质生活的迷恋除非到了一种艺术纯度的痴情,否则都不过是庸俗。如玉器,花卉,茶叶,洋酒,容貌,乃至于功名,诗名,才名,一旦对其有所嗜欲,便不宜作傲睨、计较、自得之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有何意趣。必以鸣谦表性,如烟视媚行;即或偶然与人谈及,不过是转轴拨弦三两声,隐蔽,收敛,风度洒如,点到即可。

不到顺水推舟的时候,不在人前显圣。等到他人以为你廉静寡欲、不矜不争的时候,抓一个成熟的时机,再开言抱怨:“哈佛的这四年,其实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或者:“我儿子今年十三四岁,已经到了读法文原版《追忆似水年华》的年纪,我不让他读,他非要读。”或者:“家里的苔藓不是用好酸奶养出来的,不葱翠。”犹如美人袖口里藏着一把小刀,一舞终了,杀人无形,令被刺者天塌地陷,身死魂销,那种傲慢才叫华丽。

为了一击必杀,有人是十年才磨一剑,卧薪尝胆茹苦含辛——一逼之装,就有这么的不容易。当然,上上品还是见素抱朴,藏珠于渊,疏食饮水,四壁清雪,方见得衷愫霜洁,妙赏深情。只是做人哪里会完全摒绝尘念,哪里会没有从俗浮沉的时候呢?做个不算俗沤了的俗人就好。

32.

文艺理论有极其深刻和优美的文字,不可对其抱有偏见。什克洛夫斯基(也可能是别的形式主义者)分析哈姆雷特的文字就显得非常高明闲雅,他称,哈姆雷特在剧中迟迟不采取复仇,而莎士比亚却对此视而不见,或者说完全没有紧迫感,这是因为拖延是艺术常见的一种程序。哈姆雷特何时行动,遵从的是一种艺术的逻辑,问哈姆雷特何不当即采取复仇,就像问象棋中的马为什么要走日字形一样。

33.

有个猜想,大凡是写东西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写散文往往是流淌的状态,所谓“三段”“因果”之类的框架并不严格。最近重温中学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之类,觉得并不难解,当年因为是小孩子,非常怵,所以考起来也是难办。现在读起来只觉得有趣,自然,甚至觉得笔触有点过于跳脱无主。有这新奇陌生的感觉,说明当年并没有真读过,是学课文而已——在熟视无睹中的陌生。

34.

我终于知道没动力做家务怎么破了:想象自己是塞巴斯蒂安!“银器像镜子一样晶莹剔透,桌布是无丝毫褶皱的新品,少爷喜欢的白蔷薇花也要除去残花,保持完美,晚餐作为款待的重点,严选上等食材奢华烹制。这才是一流的凡多姆海威式款待~!”

35.

穆斯林的葬礼在这几年的互联网上遭到的排山倒海式的批评真是有趣,我心里比它更差的大作还有大概一尺那么高,黑红却只黑红了它一本,大概是旨意太好理解、故事又比较流畅之故。

36.

我自认为缺乏魅力,这是因为虽然有一定天赋,却对自己对人的魅力漠不关心的缘故。魅力需要建构,我所有的只是破碎的真实。我对真实的渴望超过了对魅力的渴望——也许是出于不幸,也许是出于沉思的天性。我灵魂内核中的某一块碎片是无性恋者。在消灭自己和别人的爱意这方面我是天生的高手。

37.

实在不喜欢“霸气怼人”的段落,那些言辞背后有一个隐含前提:被怼那方不是需要惩戒的反派,就是愚蠢孱弱的被吊打者。一种“总理说完,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的叙事法,只适合那种那种在静下来的时候会对着墙壁一个劲儿地说:“我善良,我最善良。我最有道德。我最聪明”的人。然而,然而这种意识形态(?)在世上几乎是无法生存的,因为任何攻击和战争,都需要盲目地相信自己是正义的,要么伪装自己是正义的,借助习俗和修辞的力量。我该羡慕他们的天真吗?连装也装不像的我,会木木地说:那你和我打一架吧,一起用最下流的手段。我心中全是名为理性的无机物,发自内心的愤怒的火苗压根烧不起来。

38.

我个人觉得因早亡而得以保全名誉的有三林:林则徐、林黛玉、林奕含。林则徐死于赴广西镇压农民起义的路上,蒋廷黻先生评价他是“死得正当其时”,真去了,势必成为他一生功业上难洗的血污。黛玉死于大厦将倾的前夜,亦得免陷于淖泥之中,惊鸿而去。林奕含死时流芳未及歇,什么“反转”什么“小小年纪就知道”之类的污言秽语没赶上她生命凋亡的速度,看网上的一些评论,不由得心惊胆战,想,如果不是她已经去世了…

39.

张爱玲写《金锁记》的时候,因为她是红楼梦的读者,写场景反比红楼梦还要凝练一点,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大放异彩的形象。就文采的跋扈来说,还要压过红楼梦一头。压在前人的肩膀上,更好出头。然而语言是这样的:除了烈火和干柴,还要有雾气和露水。这一点上我比较喜爱沈从文一点:“巧秀的娘,巧秀的娘……你做做好事,不要让他们捏死我巧秀喔!”人读到这里脑筋不转了,“风吹草低见牛羊”而已。两篇小说开头的意味就不一样,“隔着二十年的辛苦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那一段,其实在现实主义的小说里面,略微嫌说话有一点吊嗓子了。后来她写《怨女》的时候,开头用“上海那天黑得早”,调门就不吊了。有一种近似于“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这样的意蕴。

40.

朋友们,谨记一条事实:当你被嚼舌头的时候,问题从来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嚼舌头的人已经打定了主意把你嚼臭了再吐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只是很简单平常的形容词,也可以被嚼到臭不可闻。

比如她说你“满嘴什么福柯之类的高级话”,你不应该去慌忙寻找自己哪里引用福柯不当,然后笨拙地辩解——她想把你嚼臭的时候,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也没用——你应该回忆一下,上次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是不是香水穿得太浓了,抑或是行头太有钱了、状况太顺遂了。

总而言之,你被嚼舌头的本质原因,和你被嚼舌头的内容,从来不会是一一对应的。问题在于她想把你嚼臭的那颗心,不在于别的什么。辩解没有用。即使有用,也不是对她有用,是对你那颗张皇失措、被对方的态度恶心到了的心有用。

41.

对那些最自由的人来说,连身边那些被平庸所束缚的普通人也是值得责备的。思想家对周围人的生活是一颗定时炸弹和一个不和谐音。

支持废奴的南方白人冒犯了他们歌哭于斯的人民和土地。

年轻的唱反调者冒犯了他们温厚善良、信仰正能量的师长。

女权主义者冒犯了宣称“既然我们的目的是尊重每个人,就不需要女权主义”的言辞恳切的朋友们,并且对于那些怀着友善目的而谆谆教诲她们不要穿着暴露的男性亲友们来说,她们近乎面目狰狞、令人尴尬。

有产的共产主义者冒犯了他们的阶级和出身。

反对后殖民主义的亚洲人冒犯了东方学家和他们所有关于东方的高雅文化:夜莺、梵天、一千零一夜,踏碎了那座交叉小径的东方花园。

一言以蔽之——思想家冒犯的是空气。

正直,integrity,对最温柔的邪恶、最广泛的畸形也不会留情面。思想不会为了俗世的准则收敛它自己的锋芒。

常年的孤独和逆行能给人深厚的内力,能让人像在死敌面前保持勇气那样,在值得尊敬的人面前坚持自己的信念。

后者其实更现实、更迫切。因为世界的畸形并不体现在酷刑、魔鬼、脸谱化的“封建帝制”、浅薄的反社会心理障碍人士。

世界的畸形体现在每一次拍手欢呼、每一次歌唱春天、每一个假装无事发生的日子,甚至体现在每一次过于不痛不痒的反思——打个比方说,这反思的内容是:“又是一次乌合之众的狂欢”“微博上的人太容易被煽动”“群众没有一点独立思考能力”“无良媒体吃人血馒头”“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etc。

42.

道理可以正着说反着说,这是人所共知的。有时候我们引用某个先杰对某个问题的断言(assertion)只不过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些力量支撑而已。

43.

怎样和zz人士相处?

不必过于亲密,显出一点他们不可捉摸的智力和能力;

在表面上相当亲切随和,不露骄傲、脆弱、讨好的破绽;

一旦对方亲近拉拢,又能使他们感到一点没趣;

当他们洋洋得意地炫耀他们的成功时,冷淡地讥讽他们——在他们无法辨识这是好话还是坏话的程度上;

“暗以言语弹压其志”;

最后,你会收获他们的尊敬和躲避。

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和比自己聪明十倍的人相处的感受,得出了这个结论。

44.

啊,为什么我的头脑里没有回响着一群古代诗人和圣贤的话语,为什么我头脑中不是道德与美学的争锋,而是一群生活中的硜硜小人在昼夜不休地小声比比呢?

我的所遭所遇不过是千万人的所遭所遇,我碰见的小奸小恶不过是千万人的小奸小恶:

为什么我是这样卑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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