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门让维党先进去,她跟进来关上门,把手中的包袱放到炕沿边上,用手抖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有翻修的心,就是没有翻修的力量,男人是酒罐罐,除了喝酒打我,百事儿不管,我一个女人家,拼死了能挣来几个钱?你上炕坐吧,我把炕偎烫了,炕上热。”

  她说着,又出门去,麻利地从厨房里提来个砂罐,又拿过一个茶碗擦干净了,用嘴吹吹砂罐上的土,倒出一碗奶茶来,双手端到维党手中,维党接住了。

  一股荆芥的清

  踏着一路泥泞来到桂桂家里,看着歪在一边的三间破房,维党说:“你这房子,早该翻修了。”

  桂桂打开香味儿随茶而来。

  维党喝了一口把碗放下说:“香。”

  桂桂笑了,她笑得很甜,“香了你就多喝,我从花花嫂家要了一大缸子牛奶,全给你滚成奶茶,可就是没有酥油,想买也买不到。”

  她说着,把包袱打开,拿出维党的被里被面放进木盆里,撒上洗衣粉,又倒进热水,压几下泡好了,起身说:“把你的衬衣也脱下来,我一块儿泡进去。”

  维党说:“算了吧。”

  桂桂说:“算了是个啥话,你们男人们出门在外,就不知道照顾自个儿,你看你那衣裳领子,比你那拖拉机的轴头还黑,快脱。”她顺手把一件衬衣撂到维党怀里,“这是我那死鬼的,你先换上吧。”她看看维党的裤子,“干脆,把裤子也脱下来,我给你一块儿洗了,反正要洗,一件是个洗,两件也是个洗。”

  “桂桂嫂,你不要这样,衬衣我脱给你,可裤子就算了,我回去自己洗。”维党恳切地说。

  “今儿你到了我们家,你就听我的话。”

  “我,我不……”

  “你说了不算。”桂桂执拗地说。

  听见这句话,维党的心里就发毛,峡口屯的女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威胁不愿意跟她们合作的男人们。桂桂从来没说过,可她今天也这样说。

  “脱吧,啊。”

  “桂桂嫂……”

  “你又不是娃娃,还要人帮你?”桂桂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异样的表情,她的笑不再那样的温顺,一下子变得调皮起来:“你没见我们峡口屯的女人们经常帮男人们脱裤子吗?”桂桂朝他走来。

  “桂桂嫂,你看这……”维党的脸先红了,本能地伸手出来,想挡住桂桂。

  桂桂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并就势膝盖一抬上了炕。

  一种异样的感觉立即袭遍了维党的全身。

  桂桂用火辣辣的眼光死死地盯着维党看,“我帮你脱,成不?”

  “桂,桂桂,嫂,你……”

  “我肯定没有你装在心里的那个人好看,可她不在你跟前,”桂桂双膝跪在维党面前,用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维党的两只手,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给自己不听话的孩子讲道理,“你再想她,她也没法儿来,只有我天天每日陪着你,给你洗被子,洗衬衣,洗裤子……你说,对不对?”

  这是魔术,这是妖法,这是催情剂,这是迷魂的阵……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地面对过一个女人,他的周身冒起火来,他的耳朵里在轰轰做响,他的嘴唇发烫……

  “桂桂……”

  “来,脱吧。”桂桂要挣开他的手。

  “桂桂……我,我要要你!”

  桂桂吃惊了,“可你,你不是我的男人呀。”

  “我今儿就是你的男人!我要要你!”

  “维党哥哥,我没想着要把你变坏……”桂桂要挣开他的手。

  维党不顾一切地一把将桂桂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桂桂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也是个坏男人。”

  “我早给你说过,我不是好男人。”维党手急切地从桂桂的后背里伸进去……

  桂桂从胸膛深处发一声呻吟,倒进维党的怀里。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一只脚蹬过来,把炕桌踩到了一边,炕桌上的奶茶碗翻了,奶茶冒着热气沿着炕桌往下淌,在炕毡上渗开一个大大的圆。

  激烈的喘气声和无力的呻吟搅和在一起,这一刻里,灵与肉都变成了响着鸽哨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嘻戏的洁白的鸽群……

  风平了,浪静了,渐渐地,维党感到眼前一片豁亮。

  桂桂还在紧紧地抱着维党,她一动也不想动。

  “维党哥哥,这一下我成了坏女人了吧?”桂桂把头顶在维党宽厚的胸脯上说。

  “你咋这么想?”维党把他的大手拢进桂桂的头发里。

  “人们都说和不是自己的男人睡觉的女人是坏女人。”

  “那你就是坏女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维党在桂桂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可我不知道当坏女人这么好的。”桂桂憨憨地说。

  “那你就是天下最瓜的女人。”

  “我就想当天下最瓜的女人。”

  “天下最瓜的女人就是最最好的女人。”

  “你说的话就像‘花儿’里唱的。”

  “是吗?”

  “就是。”

  “那我给你说一个‘花儿’。”

  “你说呗。”

  “天上的星星明着哩,月阴里下雪着哩;尕妹的大门上蹲着哩,毡帽里捂脚着哩。”维党的手又在桂桂的乳头上弹了一下。

  “那么冷的天,半夜三更的,他蹲在人家的大门上受的啥罪?”桂桂憨憨地问。

  “他不敢进去呀。”

  “为啥?”

  “他怕他心上人的男人抓住了往死里打。”

  “咯咯咯咯……”桂桂就笑了起来,“那他也太没出息了。你再说一个。”

  “好,再说一个。”维党用自己的脸摩擦着桂桂的脸,他突然想起自己该回一趟家的事,看了一眼怀中的桂桂,觉得他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菊花,你现在在干啥呢,你能想到我现在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吗?

  “你说呀。”

  “好,我说,‘一对儿白马进西海,西海里为王着哩,桂桂你好比是白云彩,给哥哥遮凉着哩。’”

  “你哄我着哩,给你遮凉的白云彩不是我。”

  “那是谁?”

  “你的菊花。”

  “可她是我的婶婶。”

  “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给我说。”

  “你问。”

  “你和你的那个尕婶儿‘好’过没?”

  “好过啥?”

  “就像我两个刚才那样。”

  “没。”

  “一回也没?”

  “没,挨也没挨过。”

  “那你和旁的女人‘好’过没?”

  “没,你是第一个。”

  桂桂用她的手指压了一下维党的鼻头说:“怪不得笨手笨脚的……”说着,她灿烂地笑了起来,笑得维党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

  突然,桂桂又不笑了,她用那柔柔的眼光看着维党:“你太苦了,以后你要是还想和我‘好’,你就来。听见了没?”她用手揪揪维党的耳朵:“和我‘好’的时候你就像现在一样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在和你的尕婶儿‘好’也成。”

  “我说你是天底下最瓜的女人吧!”

  “可你说天底下最瓜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呀!”

  维党的眼泪流下来了,“桂桂,桂桂……”

  桂桂也流泪了,“维党哥哥,好人咋就总没个好命呢……”

  维党抱紧了桂桂,抽泣起来,他太委屈了,这一生里,他把窝在心里的多少话酿成了苦酒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今他终于有了一个能说掏心窝子话的人了,可他更悲伤的,是这个可心的人儿不是菊花。

  “你也苦呀,守着这么个男人,一个人苦死苦活地维持这个家。”

  “我觉得我的命好。”

  维党吃惊地看着桂桂:“你的命好?你说你的命好?!”

  “本来就好,要是我的命不好,老天爷就不叫我碰到你呀。”

  维党的心一颤,“可我再好也不能天天陪着你……”

  桂桂把头塞到维党的脖子底下说:“我的心里早满足了。”

  维党的双臂如铁箍,一下子把桂桂箍紧了。

  两人都无语地偎在一起。

  好久好久后,桂桂突然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维党。

  “你看啥?”维党问。

  “看你。”桂桂说。她的眼睛就像清泉水一样的纯净。

  “看我啥?”

  桂桂幽幽地说:“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们不一样,不光是爱喝酒爱打婆娘的,也有又能挣大钱,又对女人好的男人。”

  维党问:“你在说谁呢?”

  桂桂说:“就说你呀。”

  “我哪有你想象的那样好,你也是不了解我的真正为人呢。”他认真地说。

  桂桂不接他的话,继续顺着她的思路说,“下辈子我要是遇上你这么个知人热知人冷,疼人肉疼人心的男人,我就把他放供桌上高高地供起来,天天每日给他烧高香,磕长头。”

  维党就故意开玩笑:“要是你一不小心,把男人从供桌上栽下来呢?”

  桂桂并不笑,她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要在我的心里安一个供桌。”

  维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想不通,上帝为啥要造就这么个可人儿出来放在这里受苦呢?

  雨在外面下。

  房子里有几处在漏雨。

  桂桂说:“维党哥哥,你猜猜,我现在在想啥?”

  维党说:“我不像你,猜不出来。”

  桂桂把嘴贴在维党的耳朵边悄悄说:“我还想跟你‘好’。”

  维党一翻身,就把桂桂压在了他的身子底下。

  ……

     四十三

  天终于放晴了,躲了好几天的太阳露出红腮儿,像刚从浴盆里抱出来的婴孩般活泼可爱。

  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净了,许多的叶子上还存着水珠儿,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

  路边被车轮轧下去的马莲乘机疯了样长起来,并开出了蓝蓝的马莲花。

  拉石料的手扶匠们在维党的号召下集体行动,把那陷下去的路面用石头填了起来,拖拉机又能跑了。

  装石料的时候,桂桂说:“六月六的‘花儿会’,你去不去浪娘娘山?”

  维党惦记着想回一趟家,就说:“娘娘山的‘花儿会’年年都是那个样子,也没啥新鲜东西……”

  桂桂说:“我想去。”

  维党“哦?”一声,随之又附和着桂桂的话说:“也是,庄稼人,一年就高兴那么一两天,到时候你想去就去,去了放开嗓子喊上它几声,好好散散心……”

  桂桂说:“我不是为唱‘花儿’去娘娘山……”

  维党奇怪地看看桂桂:“六月六到娘娘山,不就为唱‘花儿’吗?”

  桂桂低了头说:“我想去摸子洞里摸个儿子。”

  维党停住了手中的活,“你也是,还信那些迷信,儿子是能摸得来的吗?”

  桂桂说,“我结婚已有几年的时间了,可就是没有个娃娃,老人们说,去娘娘山的摸子洞里好好摸摸,只要心诚,就能摸得来……”

  看着她真诚的样子,维党的心沉了下去。他在心里说,傻桂桂呀,难道你不知道,你没孩子的原因就是因为你那男人喝酒过量丧失了生育能力造成的?守着个已没有人样子了的男人够你受的了,没有娃娃该是你的福气呀,要是再有个娃娃,你一个人苦死苦活的,顾男人还是顾娃娃?那日子又该咋过呢?这会儿他真想对她说,和那个不中用的男人离了算了,只要你离了他,再找个好男人,将来的日子就有个靠头,孩子不用你到模子洞里摸就会有的……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你,你带我去吧?”桂桂用恳切的目光看看维党,又羞涩地低下头说:“这一回我要是怀上了娃娃,我就天天炸‘狗浇尿’给你吃,好不好?”听不见维党的回答,桂桂抬起头用手在维党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大声问:“好不好嘛?啊?你在想啥哪?”

  维党回过神来:“你刚才说啥?”

  桂桂在维党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我就知道你没听我说的话!”

  维党揉着被桂桂捏疼了的胳膊:“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今年六月六时我们一块儿去娘娘山!”

  “我带你去,你的男人能愿意吗?”

  桂桂又轻轻地替维党揉被她捏疼了的胳膊:“给他一瓶酒,他就能在家里安安稳稳睡三天。”

  维党就没有再说其它话的任何欲望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从有了那样一个消魂的雨天以后,桂桂的脸上渐渐有了红容,她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唱着,从早到晚,脸上不见疲乏的影儿。

  花花嫂看见桂桂的高兴样儿,就揪住维党的耳朵问:“老实说,你是拿啥把我们桂桂骗高兴的,啊?是不是你给桂桂灌了洋米汤?”

  维党被花花嫂揪得哇哇直叫,桂桂跑过来喊:“花花嫂!你手轻一点,都把人家的耳朵揪下来了!”

  花花嫂放开手哈哈大笑:“天呐,这一下完了,桂桂有了恋手了!”

  桂桂被说急了:“花花嫂,你要再胡说,我要骂人了!”那脸儿却红成了八月的苹果。

  花花嫂越发笑得厉害了:“你呀你,你就没听‘花儿’里咋唱的:‘寻恋手要寻个学生哥,心甜着赛蜜糖哩!’”说着,拧了一把桂桂的脸蛋儿,转过身爬上一辆拖拉机后喊:“桂桂,天快黑了,回家去烫油饼儿烧奶茶,好好犒劳犒劳你的这个书生哥哥吧!”

  拖拉机带着花花嫂的笑声开走了,维党看桂桂时,发现桂桂带着羞涩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有一大,维党从采石场把拖拉机刚开上路面不久,碰见张军开着他的那辆北京吉普来了。

  两人都认出了对方,拖拉机和吉普车就都停在路边上。

  “咋,你这是下来视察呀?”维党笑着问。

  张军掏出烟来,给维党一支,自己取一支放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来给维党和自己点着了火,也不回答维党的话,笑着指指拖拉机:“这活儿还凑合吧?”

  “相当凑合。”

  “看着也可以,啊,要不,就雇不起帮手了。”张军瞅瞅桂桂,阴阳怪气地说。

  维党听出张军话中有话,想骂他一声张猴儿,因桂桂在,就没骂出来,改口说:“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见人没好话,说,干啥来了?是不是来敲厂长的竹杠来了?”

  “这不叫敲竹杠,该缴的费用就得缴,过了时间,我有责任下来催一催。”

  “这么说,今儿个不回了?”

  “不回了。这样,你先拉你的石料,我去厂里办事儿,歇了工,你到厂招待室找我,我来前去了你们家一趟,菊花有东西带给你,除了这个,还有一件大事。”

  “啥事?快说。”

  “现在不给你说。”

  “为啥?”

  “不为啥,怕你高兴过了头出事。”

  “你少给我卖关子!”

  “你真的现在就想听?”

  “真的。嗨,你快说嘛!”

  “算啦,还是等你干完了今天的活再说,这话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张军诡秘地拍了一下维党的肩膀,“你就想着怎么谢我的事吧!”

  说完,张军捏了抽剩下的烟头,钻进吉普车,打着了火,开走了。

  “这个张猴儿!”维党笑着骂。

  桂桂说:“你还说你的命不好,人家菊花大老远的老给你捎东西来,也许这一回还带了啥好话来,你的同学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桂桂说话的口气带着些微酸气。

  维党一笑:“还能有啥好话?我和她是水里的月亮镜里的花,这你知道的。”

  桂桂:“快走吧,我也是随便说说的,看你顶真的,我知道你的同学要给你说啥大好事。”

  维党:“哦?你说说看?”

  “这有啥猜不着的,肯定给你找了个比这挣钱的好活路呗。”

  维党的眼睛一亮:“要是你猜对了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桂桂扭过了头,看着天说。

  “你不喜欢我多挣钱?”维党不解地问。

  “不是。”

  “那你为啥说一点也不好?”

  “有了比在这里多挣钱的活,你不就走了?”桂桂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说。

  “这,……”维党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太阳刚刚西斜,维党就不断地开始抬胳膊看张军送他的那块石英表了,桂桂说:“我看今儿个你的心也压不到这里,还不如早早歇了,去家里洗洗,换换衣服。”

  维党说:“又不是去说媳妇,至于吗?”

  “看你满身满脸又是泥,又是土的,还想进入家厂里的招待室?听说那房子里满地铺了红单子,你这个样儿去,不叫人骂出来才怪呢。”

四十四

  维党推开厂招待室的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沙发里的郭厂长拿了一块石头一边看,一边指着石头在给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张军说啥。

  两人抽烟抽得满房子的烟雾满地的烟屁股。

  张军站了起来,看看洗换得干干净净的维党,“好家伙,换了一个人呐!”

  维党和张军虽然是同学加朋友,可他觉着如今张军是国家干部,在和厂长谈工作,自己是一介草民,不该在这种场合里太随便,就拘谨地笑笑:“你们在谈工作啊?那我一会儿再来。”说完就要走,被张军一把拉住了。

  张军将他搡到他原先坐的沙发上,他要往床边坐,又被厂长拉到沙发的另一面让他坐下,而厂长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维党站起来:“郭厂长,还是你坐,我……”

  郭厂长说:“哎哎哎,你们坐你们坐,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嘛!”

  张军:“好好好,客随主便,你就坐坐厂长的沙发吧。”

  维党:“可我……我没打搅你们的工作吧?”

  张军笑了起来,“你呀,啥时候变得这么规矩的了!给你说吧,我们的工作早谈完了,就在候您的圣驾呢!”

  他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块石头:“你先看看,这块石头咋样?”

  维党看那石头,就和他每天拉的石料场里的石头没啥区别。但他看见郭厂长和张军的神秘样儿,把石头拿起翻过来复过去地仔细看也没看出啥特别的名堂,又把石头放到茶几上问:“你们这是要干啥?”

  张军问:“没看出啥名堂来?”

  维党说:“没。”

  厂长说:“这可是烧水泥的上等原料。”

  维党笑笑说:“郭厂长要是说这个,我也知道,我天天在拉这种石料嘛!”

  张军问:“除了在这个石料场,你在其他地方看见过这样的石头没?”

  维党抠抠脑袋,“这个……好像见过,可,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张军笑着说:“你再想想。”

  维党又拿了那石头看,看了半天,仍然摇摇头,想把石头放回去。

  张军说:“好我的老同学,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庄子里麻尼台上的石头!”

  维党的手缩了回来,再一看那石头,天哪,这可不就是麻尼台上的石头吗!从小儿在麻尼台下耍大的维党捏紧石头,兴奋得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张军!你是说,我们麻尼大庄的石头也能烧水泥?!”

  “要不,我神秘兮兮地拿它到这里干啥?”张军笑着说。

  “天哪,我咋就没想到呢?我们麻尼大庄的人在守着金元宝受死穷呀。”维党几乎要亲那块石头了。

  郭厂长对维党说:“有你的同学给你跑,你们庄子里办个小水泥厂一点问题也没有。”

  张军笑着点点头:“这是我的工作,当然没啥问题。如今县里正在大力提倡办村办企业,银行也有专项贴息贷款,你敢不敢挑这个头在你们村办一个小水泥厂?”

  这会儿的维党两眼放光,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发抖了。

  “敢,只要有你们的支持,让我跳河我都敢!”

  “哎,我们可是为了你们脱贫致富,而不是要将你往死路上逼呀!”张军故意正色地说。

  维党站起身来:“这么说吧,只要你能帮我们把水泥厂办起来,我们全庄子的人到你的单位给你挂匾去!”

  张军一甩头,“算球了吧,你这才是有眼不识泰山。要巴结,就先巴结郭厂长吧,你想办水泥厂,不培训技术工人啦?”

  郭厂长用手指着张军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好说好说,只要有你的一句话,他们的厂子一开始筹建,就选一批青年人送到我们厂里来,我保证不上半年的时间,让他们个个成为技术骨干!”说到这里,郭厂长故意把脸一拉,严肃地说:“维党,我这小厂厂本来就过得艰难,到时候你们的厂建起来了,可不能‘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翻了脸挤垮我啊!”

  维党憨厚地笑笑,“看你郭厂长说的,八字儿还没见一撇呢。”

  看着维党的激动样儿,郭厂长感叹地说:“维党,你可是遇了个好同学呀,难为他天天为你多挣点钱出主意想办法,这不,想来想去,给你们村子想出了一棵摇钱树!”

  张军笑笑,“我也是开车去维党家时路过麻尼台,被一块石头挡住了路,要搬开它时偶然发现和意识到的。”

  张军被郭厂长留在厂里吃饭,并拉了维党作陪。酒桌上,几个人不免又扯起在麻尼大庄办小水泥厂的事来,张军和郭厂长都以为,想办一个厂不容易,说不准会被来自各方面的阻力搞砸锅。几杯酒下肚,维党就有些兴奋,说他要马上回麻尼大庄和村干部谈办厂的事,不把这水泥厂办起来,就不是男子汉!

  吃完饭后,张军要回去,郭厂长说,你就明天再走吧,今晚上我找几个人陪你“修长城”。

  张军说,不打了不打了,最近我的手气不好,和不了牌,改日等我的手气来了再说吧!

  临上车时,张军又要维党陪他去厕所。撒完了尿出厕所,张军悄声地对维党说:“菊花不让我给你说,可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

  维党紧张地问:“啥事?”

  “菊花的婆婆去世了。”

  维党的心“腾”一下,那个看着他长大、为他和他们全家人操过不知多少心的慈祥老人会一下子离开人世,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啥时候?”

  张军说:“上个月。”

  维党烦躁地说:“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给我捎信儿来,还不让我知道,也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

  张军说:“你阿大是想叫你回去,可菊花不让,怕你分心,再出个事儿不好。”

  维党的情绪这就坏了起来,低下头,用脚踢飞了一块石头。

  张军拍了拍他的肩膀:“人老了,总有个去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看你阿大最近的情绪也不太好,抽时间你也回去看看你阿大,还有菊花,唉,她太孤独了,我就不明白,她的命咋这么不好,算了,不说了,这次你回去,我的意思还是要把村干部说通,筹建水泥厂的事要是能成,就不要往后……”

  “嗨!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哪!”郭厂长站在张军的车边喊。

  张军朝郭厂长笑笑:“都是男人,能有啥秘密?”

  他这样说着,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对维党说:“好啦,我这就走了,啥事该咋办,我们再联系。”转身又握握郭厂长的手:“你要的那笔贷款我回去请我们局长替你给银行说说,估计问题不大,过几天你来一趟。”

  郭厂长说“多谢了多谢了。”时,张军已发动起车,走了。

      四十五

  送走张军后维党从水泥厂出来时,喝了酒的他就搞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是激动还是哀伤了。麻尼台的石头是烧水泥的上等原料,张军可以帮着办小水泥厂,这无疑是令他激动不已的事,然而,奶奶突然过世了,从此再也看不见那个唠唠叨叨的可爱可亲的老人了,想到这里,维党的鼻子一酸,眼里就蓄满了泪。

  连老人的丧事都没能参加上,这算什么呢?菊花呀,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该不让我知道!可奶奶一走,菊花娘儿两个又该怎样过呢?那个院子里再也听不见老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了,他们该多寂寞呵!

  太阳还在黑石山的顶上斜斜地立着,阳光仍然很热。

  维党思绪万千,他低了头毫无目的的一边信步走,一边胡乱想。突然觉着不对劲儿,抬头一看,他这才恍然醒悟,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桂桂家的门上来了。

  此时,正在喂猪的桂桂手里拿一揽食棒,站在自家大门外的猪圈旁,在定定地看着他。

  维党的脚步停住了,他奇怪地看看桂桂,又回头看看,搞不清自己为啥莫名其妙地走到桂桂家来了。他再看桂桂时,这才注意到,大热的天,桂桂的头上苫了一条旧旧的绿线头巾,头巾的一边盖住了桂桂的半拉脸。

  “你的同学走啦?”桂桂问着,把那头巾又朝前拉了拉。

  “走了。”维党机械地答。

  “你,也喝了酒了?”

  “喝了。”

  “出了啥事儿?”

  “没,没有。”

  “可你走路的样儿,像是把魂影儿丢掉了。”

  “我想给你说一声,明儿个我要回家。”就在说这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家,而他到这里来,就是要给桂桂说一声的。

  桂桂点了点头,从猪圈墙上拿起盛着猪饲料的破脸盆,把倒剩下的半盆饲料倒进猪食槽里,转过身来:“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有事儿,走,家里进。”

  “不,我就不进去了。”

  桂桂一愣:“你,不进了?”

  “我想……”维党想解释点什么。

  桂桂打断他的话,硬硬地说:“那我就不留了。”说这话的同时,她已进了家门。

  维党意识到桂桂生气了,桂桂从来没对他这样过。

  维党跟在桂桂后面,也进了大门。他扫了一眼院子,又迅速地朝窗户里面看,没见桂桂的男人。

  桂桂也不管他,自个儿倒了水洗手,维党从侧面儿看,这才看清桂桂用头巾盖住的半拉脸是肿的,眼眶是紫的。

  “你这脸咋啦?晌午前还好好的。”

  桂桂把身子转了转,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也不回答他,还在洗,洗着洗着,就洗出了两行眼泪。

  维党走到桂桂眼前:“我在问你,你这是咋啦?”

  桂桂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取下那旧旧的绿头巾。

  “那驴日的又打你啦?”维党吃惊地问。

  桂桂用牙咬着嘴唇,一扭头进了屋,她爬在面柜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维党也进屋,他虽然喝了酒,也还是闻见了一股子呛人的酒味儿。堂屋地上是一个碎了的酒瓶,酒瓶的旁边湿了一大滩。

  维党明白了,这媳妇学会了和男人反抗,肯定把男人的酒瓶子给砸了。

  “你男人呢?”

  “谁知他死哪去了,他说他不要……不要不让男人喝酒的女人,我,我要是不,不滚回娘家,他,他就,他就,就不来这个,家……”

  桂桂越说越噎,突然,她扑过来一把撕住维党:“维党哥哥,你给我寻一条活人的路吧,我实在没路走了呀!”

  维党真想说:离,离婚!和这样的狗男人过日子还不如干干散散单身过!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离婚容易,可离了以后咋办?

  桂桂突然抬起头来:“这一次去了,你就再不来了吧?”

  “这个……”

  维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个问题提醒了他,他这次去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去办开发麻尼台的事,如果此事办成了,将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和桂桂一起拉石头了。

  维党一把抱起桂桂进里屋,让她坐到炕沿头上,用手轻轻地揉她那紫青的眼眶,桂桂把脸儿依偎在维党的胳膊上,眼泪渗湿了维党的袖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要走了,去了,就也再不来了……”

  “桂桂,你知道我们庄子里的那个麻尼台吗?”

  “知道。”

  “那上面的石头原来也是能烧水泥的上好的原料,是我的那个同学发现的。他在县乡镇企业局工作,他给我说,他能帮我们村办一个小水泥厂,我这次去,就是给村干部们说这个话,动员他们把小水泥厂办起来,只要我们的小水泥厂办起来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就有活路了,再也用不着东跑西颠、求爷爷告奶奶地寻挣钱的门路了,你说,我该不该回去跑这事儿?”

  桂桂的脸抬了起来,“你的水泥厂办起来了,也用不着我来帮你装车了。”

  “我不会忘掉你。”

  “可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两人都不说话了,桂桂生怕维党消失了一般,一边抽泣着,一边用两手箍住他的腰,越箍越紧。

  窗户上的最后一抹阳光暗淡下去。

  “维党哥哥,你知道吗?你没来黑石峡以前,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的男人一样只知道喝酒晒太阳打女人,女人们就该想了法儿挣了钱供男人们喝酒,再咬紧了牙让他们欺负让他们打。……你别来多好,你要是不来,我就不知道我有多苦,可你来了,你让我知道了阳间世上还有把女人当成心肝肉儿疼的男人,你让我知道了女人们不该像我一样的过日子,你教会了我该咋活人,……你让我知道了这些后你又要走了,可我还得看着男人用我苦来的钱去买酒喝,还得挨男人没头没脸的打,你叫我往后该咋办?啊?”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维党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有一句话在他的胸腔里转了好几个转几:离吧,你离了婚我就娶你走。然而他说不出来,说不出来的原因是他老是觉着眼前有另一个女人在用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这个女人就是菊花。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个好男人,可你不信……”

  一行泪顺着他的眼眶流了下来,滴在了桂桂的脸上。

  桂桂的脸抬了起来,她看见了维党眼中的泪。

  她松开手,用手掌轻轻地替维党边擦边说:“你别这样说,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是最好最好的男人!我早就知道我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我不后悔。我不知道我今儿个为啥要给你说这些。本来我是想好了不说的,可一见你,就想说。”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命薄,前世里没修下和你过一辈子的好姻缘。可你放心,往后,只要我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你,只要想起你对我万千的好,再苦的日子,我也能过下去……”

  “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我知道你会来,就是你不来我也不怕,因为我已经怀上了你的骨血!”

  “实话?!”维党吃惊地问。

  桂桂点点头:“我再也用不着你陪着我去娘娘山摸子洞里摸儿子了。”

  “可你……”

  “我要把你的娃娃好好地养下来,然后就我们娘儿两个过……”

  “桂桂,你离婚吧!”维党自己也没搞清这句话是怎么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离了婚我带你走,我不能把你撂在这里。”

  桂桂摇摇头:“你的心里早有人了,我不想把你的心窝儿全占满。”

  “可你这样能过下去吗!”

  “咋不能?我有我自己的男人,再过几个月,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咋过不下去?你走吧!你是男人,不要叫一个女人拖住你,你去办你的水泥厂,那才是你该干的大事,等你把它办成的那一天,你给我个信儿,我抱着孩子来看你点窑火。”

  “桂桂!”

  天完全暗了下去,暗得看不清双方的脸了。

  桂桂突然推开维党跳下炕来。

  “你要干啥?”

  桂桂啪一下拉开电灯说:“你在炕上坐着,我去给你这个书生哥哥烫油饼、烧奶茶!”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桂桂说着出了屋门。

  突然,桂桂又折回身来说:“你给我说,你今晚不想走。”

  维党点点头。

  桂桂不依:“你得大声说出来。”

  维党只好大声地:“桂桂,我今晚上不想走。”

  桂桂一擦眼睛,跑回维党身边,踮起脚来把嘴放到他的耳朵边上,悄声地说:“不想走就别走,陪着我和我肚子里的娃娃睡一晚上,我让你‘好’个够!”

                        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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