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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九九四八年一眼万年,金色的沙海、干燥的空气,与失落的仙人掌并称“不毛之地”;可想而知,贫瘠的土壤养活了多少野兽?不容小觑的是,天神燕尔斯庇护的子民:绝不服输,永不为奴……初来乍到的梅夕姑住进了盖天笑的小院儿,在相父与亡妃的激情缠绵中,燃烧了隐匿于热火的永生。她不知道的是,盖少侠休掉了两房美妾,新买了一批仆人和奴隶,精心调教后,一股脑送进了梅夕姑与东方千易的房间,可以称得上用心了。盖天笑也在纳闷,自己真的喜欢这个霸道的蛮女吗?就算是吧,当日的羞辱记忆犹新,生活在男尊女卑的国度,他不敢表白心意。船上“娶为妻”的豪言在紧张的氛围中烟消云散,除了义弟法也鸿没有人留意,更何况是情急之下说与阿舅听的,用的是本族狄语,梅夕姑一概不知。梅夕姑不通狄语,在神子与神使统治的胡国,行走极为不便。炎语覆盖九州,闯荡江湖十数年,不曾想过抵达盘古大陆的东北角——几乎与世隔绝的金沙世界。绣着魂魄图腾与花豹图腾的种族,在母兽的交媾中,哺育了圣洁的天神子民。胡国三面环海,另一面与巫国接壤,阻断了外界的联系。中圣纪,又称“铁器时代”,盛行车马战术。胡国勇士骑的仍是茹毛饮血的金钱豹,迫使巫国人闻风丧胆,前后战死了多名君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却也无计可施。传说中,为了寻找极乐净土、躲避死巫暴政,从鬼州大地横跨北海、登陆独角州的胡国先民,与这片荒无人烟、飞沙走石的土地殊途同归。凭借天神燕尔斯的力量,吃人的母豹拯救了人类,以豹奶填饱了腹中饥饿。他们渡过难关,在精灵沙漠的边缘,垒起了一座偌大的城池,名曰“金邑”——星光迷乱、灿烂辉煌,混入了名为“冻砂”的特殊材质,可谓铜墙铁壁、攻坚不克。千百年来,敌人从未跨越南面的防线,兵临金邑城下。信士的眼里容不得“异教徒”三字,也就是唯神教以外的信徒。但是,如果你见面道一句“唯神独尊”,不管是炎族人还是蛮族人,无论是信道还是信仙,国人必然高兴,呼之“顺服者”。多年以后,屈服唯神新教的亡国奴与视死如归的亡灵们,亦有此称。梅夕姑师承无墟子,崇尚无极道,并没有固定的信仰。熟知百教的她对唯神教亦有深入的了解,再加上自己不是认死理的人,为了求同存异、和平共处,不惜放下往日的霸道姿态,见人道一声“唯神独尊”,若有半点差池,国人非得乱刀砍死不可。讽刺的是,梅夕姑除了“唯神独尊”外,竟一句狄语也不会说。除此之外,更有一点儿难处——梅夕姑天生食素、不沾荤腥。十三岁的时候,阿父化作红眼妖怪,手撕野兽的画面,成了童年的阴影。胡国素菜昂贵,甚至进口他国,反而荤菜便宜,肉质鲜美。幸运的是,有盖天笑这位财主守在身边,一日三餐酒足饭饱,还是不用愁的。每日上下,要么听一听小姑娘的笛曲,要么坐而论道,要么打探消息,多少学一点儿狄族语言,效果却差了许多。一日午后,盖少侠请来一名狄语老师——一个吊儿郎当的酒鬼,一只剑魔附在身上,却是来历不小。此人是个游侠,脚步遍及九州各地;通晓六族语言,与当朝权贵颇有交情;为人却十分固执,爱讲一些不入流的仁义道德、正统为尊;在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尤显得一枝独秀。说到这里,梅夕姑想起了一位故人。“大师姐?”果然,天下奇葩之人虽多,如师弟这般荒诞无稽的,倒也独一无二,走到哪里听见“仁义”“正统”二词,便知是番巧遇了。无墟子座下二弟子、中圣国令狐氏族的少爷、天子脚下的臣民——无所知,又无所不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宗主暗弱,诸侯称霸,世人唯利是图,三纲五常不过是铁树开花,再也休提了。“师姐,听说你刺死了北海王青龙飞,江湖上炸开了锅,背后管你叫‘屠北海’——无知道你躲去哪里,原来在这儿悠闲呀!”梅夕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暖意,真是“他乡遇故人,千里逢知己”。令狐无知身材修长,五官俊郎,年仅二十一岁;一把络腮胡须,恰有长者风范;额头隆高,一副大智大慧的模样;长发松软,盘着炎族发饰;一体深黄色长袍,简约而不失华丽;腰间悬挂三头葫芦;一柄长剑,诨名“酒中仙”,是为“醒世之君子,醉梦之浪人”。高冷的剑魔大人为酒香吸引,从来不把自己当成外人,一副醉鬼作态:眼前的臭小子,不过是好福气的后学晚辈罢了。“你呀,失眠症可曾好些?”梅夕姑关切地问道,霸道的口吻夹杂着久违的亲切,“几年不见还是老样子。你这人,长得老成也就罢了,穿衣打扮土里土气,梅某倒像师妹了。”令狐无知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举止却是十足的书呆子。二人对席坐定,奴仆奉上好酒——狄族花酿,七股香气自上而下、由内而外,轻轻飘入了剑魔大人的鼻孔。师弟大喜,满饮一爵。他平生嗜酒如命,与师姐恰恰相反。但见梅夕姑手捧酒爵,在嘴边一沾,算是饮了。令狐无知怪她没有口福,旋即大笑,毕露浪子形骸。二人谈及师父、师弟,旧事重提、指点江山,不觉鱼肚白出——剑魔大人昏睡一夜,鼾声如雷。如此,度过了一季春色,转眼到了清凉的初夏。电闪雷鸣打在了小院的石阶,亭外满是叶子接雨的噼啪声,原本干燥的空气徒添了几分湿润。一朵鲜艳的牡丹绕着青松绽放,在蝴蝶和蜜蜂的环绕下,化作一股溪流入耳,滴滴答答,容纳了二人的谈话。梅夕姑小有所成,语音尚且生硬,但词汇已广,日常交流不成问题——反而,生疏了许久不练的母语。一日七彩晚霞,小院儿笛声应景,令狐无知安排了一场辩论:青梅煮酒论英雄。两人的狄语缺乏胡国独特的狂野,听起来更像是传统的鬼州方言。“若论香气,天下酒品莫如狄族花酒,乃天下一绝也。”“师弟周游列国……尝尽天下好酒……能得你的赞赏……也算胡国之酒没白做……”令狐无知神秘一笑,问道:“猜猜看,无知遍尝天下美酒,最想最念的,却是哪个?”三句不离酒水,却不曾真正迷醉。“你欺梅某不懂酒么?却来问东问西……快直说罢了!”“师姐言重了,无知的意思,天下美酒莫如故乡之酒,尤其是天子赐酒,真乃当世一品也!”“师弟住口!天下谁人不知,你个酒鬼最没品德,枉自号称‘酒中仙’,怎不辱没了仙人的名头?不要忘了,梅某出身蛮族,仙渡教系南国国教,你的几斤几两,师姐还不清楚么?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杀你灭口!”见面总要论酒、论酒,惹得梅女王气不打一处来,狄语也说得越来越顺,有些词汇到了情急之处讲不出来,索性炎语、蛮语一股脑全用上,反正眼前之人号称“精通六族语言”,不怕他听不明白。剑魔大人吓了一跳,生前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敢面对的,正是发了飙的母老虎。令狐无知哈哈大笑,再不去说酒,自己闷头痛饮,一连数十爵下肚,挥洒了“醉先生”的情怀,良久道:“无知察言观色,见你的眼神充满了欲望,对权力的渴求不亚于任何一位活在中圣纪的野心家。可惜啊,过客来去匆匆,正统亘古不变。天下唯有一尊女王,正是圣王的子孙、中圣朝的天子、诸侯的宗主——姬凡陛下。”最后一句确是炎语讲出,吸引了师姐的注意。梅夕姑是天生的王者,不幸生于百姓之家,身逢乱世却百无一用,胸怀宇宙又四海为家。唯有在盛行女权主义的中圣国成长的二师弟,能够明白她的心思——君临天下的女王形象,如痴如醉。小时候,令狐无知时常讲起历代天子的故事:圣王九五之尊;武王万国来朝;仁王富国强兵;昭王制衡天下;纯王雄韬伟略——无不令梅夕姑心驰神往。“当今天下,诸侯强盛,更有巫、胡两国称王已久,中圣名为宗主,却不能统御天下,有其名而无其实也。你莫非看不清形势?恐怕又要让天下人耻笑了……”“师姐差了,试问何为权力?北国独霸、尊王攘夷,目的便是光复中圣朝旧日的伟业。无知坚信,不出十年,天子定能重整山河。北国、西国、幽国、龙国、汗国皆出轩辕氏,与中圣一脉相承,此天下乃一家之天下也,天子正是家族的领袖——正统为尊,非其他小国诸侯可比……”令狐无知伶牙俐齿,这番话似乎说过千遍万遍,生动有力、一气呵成,令人感慨万千。酒鬼偷偷喝光了珍藏的天子赐酒,令狐少爷疑惑的是,莫非三头葫芦有什么漏洞,总能莫名其妙的消失,又在不知不觉中添上了一层臭气熏天的酒渍。梅夕姑说他不过,问道:“血污麒麟仍在否?”这一敏感话题,令人目光贪婪、欲盖弥彰。“血污麒麟乃天子信物、最高权力的象征,我等凡夫俗子岂能过问?”“什么信物不信物,不过是天子的宠物、幻兽麒麟罢了。”梅夕姑“喏”了一声,激将法在师弟身上屡试不爽,“你瞧梅某的头发,便是幻兽白龙留下的印记,你欺梅某没见过幻兽不成?”“血污麒麟与其他幻兽不同,它附在天子身上形成护体,即使师父那样的高手也无法近身,可谓是‘绝对防御’了。”提及师父,令狐无知浮现出一丝敬意,却不及对祖国的迷恋之情,“最妙的地方,女王伸一伸手,便有一块红色印章留在竹简、玉帛之上,书写‘青玄赤土,紫金苍绿’八个大字,排成一个‘白’字,寓意统御九州。”“九灵的首字?意为统御九州也十分妥帖,梅某听说……还有其他深意?”令狐无知半醉半醒,不知不觉将秘密抖露出来:“‘青玄’二字合为一字,乃是上古‘天’字的异体——‘赤土’对‘子’,‘紫金’对‘昌’,‘苍绿’对‘寿’,便有了‘天子昌寿’。”剑魔大人讨厌这些个形式主义,却不知缘何看中了如此迂腐的小鬼?梅夕姑恍然大悟,连呼“妙哉”,阳光之下,倒影出一朵火红的牡丹在风中摇曳。多年以后,菊花盛开的季节,梅夕姑回忆起煮酒的情景——千秋盛宴,她已是一位冷酷的王者,而曾经的师弟,不过是踩在脚下的碎石。“一千年间,血污麒麟不以幻兽闻名,却以‘传国玉玺’流芳百世。无知胆敢断言,再过千年、万年,血污麒麟仍代表盘古大陆之最高权力也——”令狐无知一饮而尽,如此豪言壮语,只有在他大醉之时才能说出,平日里一副书呆子模样,好不君子。酒水的魅力迫使剑魔与主人融为一体,迷醉时的清醒来自于亢奋的大脑,而麻木的身体,在阴阳相隔的二人世界,分享第一高手的绝招——任凭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最高权力或许不假……多年以后……可还是姬姓主人……倒也难说了……”忽然之间,梅夕姑痛苦不堪,意识也开始模糊。她苦苦煎熬了数月,从不曾多饮一颗丹药,却还是挺不过去,反而更加频繁、更为痛苦了。梅女王如果死了,定然霸道、孤傲,犹如一朵牡丹倒在了希望的田野,仿佛走到哪里,都是花草的海洋。令狐无知醉眼惺忪,却也明白怎么回事,大喊道:“快请姚师傅!”他不是第一次见师姐发作了。盖少侠得知情况紧急,为了心爱的女人,立即跨上豹儿,朝最厌恶的亲王府一路狂奔,脖子的瘙痒令他头皮发麻,同时承受着来自阿姊与两名美妾的醋意。七彩晚霞停留了一个下午,小院儿的湿气经久不散,雨水稀稀拉拉地打住,叶子绿油油的尤显成熟。在极度缺水的环境下,它们更擅长与母体争夺养分,如胜利者般立在枝头,一直不眠不休,象征着妖魔苏醒。在石阶上玩耍的女孩手捧石笛,蘸着雨水揉搓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满意地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了《迷魂香》的前奏——简短的歌词浮现在“白发女魔”的脑海,仿佛听见了北海亡魂的集体合唱:“剑出鞘,烽火烟歌舞,破东风。大声笑,送君行别离,斩头颅。你也死,我也亡,好似梦一场。“喋血鬼,快刀断乱麻,永长乐。多渴望,五指七弦琴,饮丹药。汝亦疯,吾亦狂,不知谁点香。”梅夕姑好似武术狂人,手提短剑屠龙,群魔乱舞,不知名的欲望吞噬了她的心智。剑魔大人可不是吃素的,冲着酒劲高声一笑,拔出了长剑“酒中仙”,任凭师姐指教。酒壶洒了一地,噼里啪啦。青松摇摆却与大地争绿,牡丹饮血又与夕阳竞红。火眼金睛的精灵女孩,成了唯一的观众。一百零八道剑光若隐若现,一方隐去,一方显现,始终保持剑招之数。你来我往,或进攻、或防守,短剑一方的速度风驰电掣,长剑一方的气势排山倒海。酒鬼的节拍杂乱无章,时而“大道无极”,时而“弱水三千”,令人眼花缭乱,好不刺激。曲终,奴仆的声音传入:“俺们看见了,姚大人来也……”乃是酋州夷族的口音,徒添了几分东海的咸味。盖少侠引着姚师傅进来,看见二人相拥的一幕,胸口隐隐作痛,甩脸道:“令狐先生多劳,请回吧。”又转头问姚师傅:“丹药可曾带了?”梅夕姑口吐鲜血,短剑屠龙扔在地上,胜负已分。“自然有、自然有,迷魂丹继承巫教的秘制手法,世代单传……法师啊法师,当年之争,却是老朽败了……”姚师傅双目空洞,十分吓人。两名鬼仆一个抑郁,一个滑稽——抑郁者可怜,滑稽者可悲。他苍老的脸上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双手抓住一根导盲拐杖,穿得破破烂烂;一双草鞋踩在脚下,竟是集市上最便宜的款式,可见此人何等朴素。盖天笑对姚饮歌的来历略有耳闻:巫国王族姚姓萧氏,细算起来,他还是文王萧宇的庶弟、巫王萧然的王叔——因为庶出,所以从姓。想当年,先代大法师荆楚行,选定两名少年继承宝座,一个是王室贵族姚饮歌,一个是农家布衣放牛娃。决断之日,二人凭武力对决,放牛娃阴险狡诈,戳瞎了饮歌的双眼,成为新任大法师。不料,巫王萧宇公报私仇,将放牛娃的双眼挖去,面容烧毁,唯有鬼仆相伴。天性善良的姚饮歌责怪王兄行事残忍,自觉愧对先师,一怒之下离开巫国,成为亲王府的一名幕僚。从此,他不再抛头露面,也算隐匿江湖了。姚饮歌的腰间有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他伸手掏出一粒黑乎乎、绿油油的药丸,嘱咐道:“盖少侠,梅姑娘身体虚弱,饮半粒为佳。”说话间,嘴角沾满了唾沫。盖天笑点了点头,亲自将药丸一分为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知是姚师傅的体臭,还是丹药本身的效力。于是乎,他屏住呼吸,送到心上人的嘴边——这一动作,足以令女婴的啼哭充满了嫉恨之意。没成想,梅夕姑嗅了嗅,也便恢复了意识。她讨厌这股子气味,与大法师的丹药完全不同,这害人的玩意儿,若不是遭人暗算,此生绝不会碰。小院儿笛声缥缈,姚饮歌听觉敏锐。他意味深长地望向东方千易,感知一切具有热量、能跑能跳的生物,亦或是自然界的风吹草动、鸟语花香。驼背的老人挺直脖子,引来了阵阵酸痛,叹气道:“罢了、罢了……这小姑娘在,梅姑娘不妨事的。”姚师傅撑起身子,举着导盲拐杖,指了指火眼金睛的精灵女孩,又道:“盖少侠,老朽有几句话,想与梅姑娘单独聊聊,不知能否行个方便?”他咧嘴一笑,暴露了没有门牙的短处。曲终人断肠,小院儿萦绕的气氛,仅剩下滴答的雨水和幽静的孤魂,分不清东南西北,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夜幕降临,与火红的晚霞一起,将天空涂成了紫色。金色的风沙渲染了一层绵薄,好似又回到了北海凤阳村三个时辰的不眠之夜。“梅姑娘,王爷想见你。”“哪个王爷?”“胡国只有一个王爷,”姚饮歌小声提醒,“有你母亲的消息……”梅夕姑眼前一亮,急问:“什么时候?”听到“母亲”二字,女王瞬间恢复了力气。“魁历六月十五日——魂魄节。”魁历是狄族人发明的历法,暗合太阳与月亮的运行规律,盛行于中圣纪。规定平年十二个月,每月三十天,共三百六十天;每五年一闰,满四十年少闰一次,故四十年七闰;闰年共三百八十九天,多一个二十九天的闰月,称之“十三月”。在盘古纪年中,能够被五整除、不能被四十整除的年份是为魁闰。唯神教坚信,天神燕尔斯是天地间自有永有的唯一真神、创世神,生活在九重天上。为了帮助世人摆脱疾苦,他选派了神子与神使统治金邑——王权神授。对于普通的信士而言,神子与神使的决策都必须维护,命令都必须服从。当今神子乃是胡王慕容和歌,神使乃是亲王燕璞玉——地位仅次于国君。魂魄节是逝者升天的日子,回归天神怀抱,人们坚信生前肉体受苦,死后灵魂永生。夏末时节,气候干燥闷热,已经好久不下雨了,每日都是万里晴空。风沙漫天,冥界的亡灵蠢蠢欲动,开启了通往天国的梦幻之门。敬拜天神的圣坛位于金邑西郊、燕林边缘,场地挂满了随风摇曳的旗帜,要么是代表唯神教的魂魄图腾,要么是代表胡国的花豹图腾,声势浩大,弥补了失落的谎言。胡国百姓抿着干裂的嘴唇,聚集在圣坛周围,日夜朝拜,缅怀逝去的亲人,为亡者祈福;同时,在天神的监视下坦白自己的罪行,请求宽免,一段祈祷词异口同声、默默低语:“天神燕尔斯,以汝之名告;汝道肉体苦难,吾信灵魂永生;汝道灵魂永生,吾信唯神独尊;神子、神使,吾之先驱;神子、神使,吾之领袖;天神燕尔斯,吾之主、吾之神。”豹骑兵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土地,防止异教徒趁机捣乱——往年曾有巫国刺客袭击圣坛的罪行,今年绝不容许再次发生!擅闯圣坛的异教徒,由手持法器的行刑者乱刀砍死,为后世者警。值得一提的是,本次仪式的主持者,相当于炎族国家的上卿人物,一文一武两朝元老,为胡国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军将长孙玄冥向有“美髯”之称,好似一匹沙漠骆驼。五十四岁的他须发皆白、绕有风度,正是“文人治国”的代表,乃相父之子法也鸿的恩师。大军将独孤一村老态龙钟,家族世代为将,仿佛憨厚的森林巨象,五十六岁的年纪,由于习武的关系,须发还不尽白。短髯的他不善打理,粗里粗气,乃胡王外甥盖天笑的恩师。二人通是庙堂老臣,引为百官之长,受人尊敬。魂魄节清晨,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食尸鸟聚集上空,迎接升天的猎物。亲王府派遣家将上官辽,恭请梅夕姑赴一席早宴。儒雅的男人犹如甜蜜的蜂糖,刺激了霸道与孤傲的少女之心。上官辽是一匹天生的野马,可惜家里没有草原,英雄失去了用武之地。流浪的蛮女又何尝不是?此人风度翩翩、文武兼备,在胡国新秀中出类拔萃,与梅夕姑交谈甚欢。上官亲自驱赶战车,驷马稳如大山。望向男人宽阔的脊梁,梅夕姑仿佛看见了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在辽阔的田野自由飞翔。与盖天笑不同,女王面对放荡之人越是霸道、儒雅之人越是温柔,什么侮辱、欺凌,分分钟不见踪影。胡人骑乘马儿、豹儿,亲王府针对尊贵的客人,才肯动用七年前从北国高价购买的贵族战车——当年的一段隐事,正与这位姓东方的商人有关。相比胡王宴客,无论男女老少,通是奔马相迎,那些个不懂马术的客人万分尴尬,时常挂在马头颠个半死。因此,人才和国士更愿意与亲王交往。譬如姚师傅当年,亲王选派了一顶华贵的巫国轿马,十名奴隶抬入府中,以王族之礼相见。胡王对庶弟讲:“做人不能忘本,炎族的虚架子礼仪与国无益。”亲王听不进去,一味偏好于此,才有了“礼贤下士”的美名。站在门口相迎的乃是亲王长子燕心水。世子大人虎背熊腰、骨骼惊奇,恰有王者之风、将帅之才;年纪轻轻却是力大无穷、武艺精湛;他的周身刺满花绣,好似活生生的猎豹;一条尾巴犹如钢筋铁骨,竟是自然天赐?胡王慕容和歌见了也会如芒在背,大赞“少年强则国强”!梅夕姑行了抚胸鞠躬礼,道个“唯神独尊”。世子呼吸沉稳,轻轻回了一礼,亲自引入王府。第一道门见过了亲王第三子燕冠玉。此人眉清目秀、高鼻大眼,穿衣打扮色彩艳丽,活脱脱像个婆娘,一对儿虎牙煞是可爱——当真是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梅夕姑闯荡江湖十数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男子,不觉看得呆了。第二道门见过了亲王次子燕元武。此人性格孤僻、目光毒辣,一双豹眼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是个坑蒙拐骗的好手。一只老鼠吊在怀里,不知是死是活。传言,他的阿母是王府奴隶,下人见了都会远远躲避,不受待见。第三道门却是独角君燕璞玉亲迎。他一身独具特色的胡国狄服,配上了别出心裁的大肚腩;引无数蛔虫在肠胃中辗转反侧,每一只都代表了一条心计;头上编成一条蝎辫,脚下踏着一双云靴,面容慈祥、目光灼灼。“外甥女儿啊,我的亲外甥女儿——”亲王的炎语相当蹩脚,“本王可算见到你喽……”梅夕姑向前行礼,却被燕璞玉一把抱住。女人一脸惊骇,寻问道:“王爷说的……是梅某?”上官辽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肯定回答。“梅儿,你难道忘了?你的阿母燕双儿与盖天笑的阿母燕望夫一样,都是本王的阿妹、胡国的公主啊!”亲王的热情,使得梅夕姑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言语间,已经备好了酒席,几乎全是素酒、素菜,想必王爷早已打听好了外甥女的口味。让顿顿离不开荤腥的胡国人陪自己吃素,梅夕姑反倒过意不去。大肚腩一挺一挺,也不知提前准备了多少蛔虫,才养得如此肥膘。“阿母……她还好吗?”闻言,燕璞玉老泪纵横,叹气道:“不好,不好啊……双儿与北海人私定终身,惹怒了王兄。不承想,当时的她已经怀有身孕了。你也知道,国人最忌讳与异教徒通婚,而你的阿母不仅如此,还怀了异教徒的孩子,即使贵为公主,也必须接受天神的惩罚……”乍一看,地上一汪酒水,好似瘦了一圈。“后来如何,梅某如何出生,又如何去了北海?”亲王为梅夕姑夹了几口上好的菜品,劝道:“不着急、不着急,慢慢说……快吃些,饭菜都凉了。阿舅终于找到你了,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来来来……阿舅先干为敬。”说话间,看着琳琅满目的饭菜佳肴,梅夕姑无心享用。“梅儿啊,你不了解王兄。他为了教义可以六亲不认,即便阿舅犯了错误,也不会手下留情。当年,双儿公开行刑的时候,国人情绪高涨,或言火刑、或言磔刑。王兄依了民众,首先乱刀砍死,然后烈火焚尸……”情到深处,又是一汪热泪,“阿舅亲自出面稳住了局势——缓刑三个月,一直到你出生……本王无能啊,不能救你阿母,眼睁睁看着她奔赴刑场,惨遭国人唾骂,她可是……从小疼到大的阿妹啊!”梅夕姑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将慕容和歌碎尸万段!甥舅二人竟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不知可是同样的想法?冥冥之中,燕双儿的亡灵飘过,似乎在出嫁的前一刻归宁娘家,再遇故人。“有一天,他见你满头银发,大骂‘白发女魔’,视为异教徒的诅咒。事后,泥不染带人包围了王府,将你从阿舅的身边夺走,那是我第一次抱你啊!原以为,你也可以像心水他们一样,在府中成长,与你表弟一起骑马、射箭。怪阿舅无能,没保护好你,更没保护好我的妹子……”燕璞玉嗓音沙哑、泪如雨下,“本王一直以为你死了,后来听泥不染的手下说,老东西一生心狠手辣,却决计不肯对婴儿下手,暗中转托一名商人将你送回了北海,也算他这辈子唯一的善行吧……”梅夕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谜。眼前的阿舅悲痛欲绝,心里不是滋味,莫名的冲动使得二人抱成一团,痛心疾首、号声连天。燕双儿的亡灵亲吻了阿兄的脸颊,一瞬间快速肢解,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当机立断!“梅某甘冒天下之大忌,一定为阿母报仇雪恨!你我血浓于水,大恩大德,今生恐怕难还了!”燕璞玉驱散了奴仆,在空荡的房间徘徊不定,良久道:“果真报仇?”地上的清水染成了血色。“报仇!”“你也知道,北海一战我国大败,精锐丧尽。慕容和歌却是一意孤行,与阴险狡诈的小乌鸦结成同盟,之所以如此,还有一桩秘事……”燕璞玉皱了皱眉头,道出了惊天绝密,“移魂症是他噩梦,也触犯了天神的禁忌,国人一旦知情,此种行迹与异教徒无二,无论他是胡王还是神子,都逃不过乱刀砍杀的命运……”乌云密布,沙尘暴越吹越大,迷瞎了人们的双眼。胡国子民从小生活在恶劣的环境,千年的文明使他们收获了强大的适应能力——某种不屈生根发芽,寄托了天神燕尔斯的希望之花。胡王慕容和歌以教会神子的身份立在圣坛:首先,他要坦白自己的罪行,祈求灵魂自赎,有些小事天神心知肚明,不便一一说破;然后,为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祈福;最后,送行一年之内逝者的魂魄。三十年了,胡烈王的英灵从未离开,一双看破红尘的金色瞳孔,死盯着缅怀愧疚的土地,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亲王以下的大小官员立在坛下,没有人胆敢抗命,每一个胡国人默念“唯神独尊”。无论是衣衫褴褛的奴隶,还是锦衣玉食的贵族,此时此刻尽归平等,因为他们在天神面前是平等的。逝者的魂魄成了食尸鸟的口粮,还以为投入了天神的怀抱,令生者羡慕不已。唯神教义禁止活人无病自戮,否则,自愿奔走“天上人间”的虔诚信士,必不可少。“天神燕尔斯,万能之神。保佑你的孩子健康成长,保佑你的子民安居乐业,保佑你的臣子永不为奴。世人皆愚,神子代表天神,我的话像是你的话,全都是无可替代的。世人皆愚,神使代表神子,他的话像是我的话,全都是毋庸置疑的。”“唯神独尊!”…………“燕尔斯!”…………信士们大声呼喊,他们效忠服命,再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而是天神的仆人,头顶的光环是永生的荣耀与苦难的责任。“信士们,你们都是忠诚的,可你们中间出了叛徒。他不顾警告,迎娶异教徒皮红叶为妻。”神子大声呼喊,“慕容和颂不仅是寡人的母弟,更是天神的子民。你们说,该不该杀?”“杀!杀!杀!”场面热血沸腾,男人们吹着“狄胡哨”,女人们喊着“异教徒”,振臂高呼,撼天动地。永生的灵魂平步青云,苦难的罪人一落千丈。胡王命令:手持法器的行刑者,将五花大绑的慕容和颂押上祭坛。“我没有罪,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璞玉阿兄,你说过……爱情最伟大……阿兄救我——”“杀!杀!杀!”“王兄,你真的忍心杀我么?你答应过我,北海胜利归来之日,便是恢复我沙坨君爵位之时……如今败了,你却要归罪于我——”慕容和颂急红了眼,他的满脸胡须,简直与年轻时候的胡王一模一样,仿佛看见了十年之后的自己,依旧胆小如鼠,“你不是慕容和歌!你是个疯子!!移魂妖怪!!!璞玉阿兄,你说过要救我的……快啊,这个疯子要杀我了——”胡王疯狂大笑,以野兽般的嗓音喊问:“异教徒该当何罪?”他亲手举起了大刀,扼杀年轻时候的自己——曾经的他英明神武、果敢刚毅,如今却成了欲望的奴隶、十足的疯子。“乱刀砍死!”“乱刀砍死!”…………忽然之间,清脆的铃铛响起,飘忽不定,犹如世纪的丧钟。一个头戴斗笠、畏惧沙尘的蛮族人,立在了圣坛的中央。她手捧一碟炖鱼,热气腾腾,朝慕容和颂漫步走来。燕璞玉叫道:“大王,臣弟请求为罪人慕容和颂送行!他生平最喜欢玄冥河的无尾鱼,臣弟准备好了!”一声胡哨,犹如飞龙在天、穿云裂石,止住了民众的骚乱。慕容和歌头痛欲裂,当年的隐事搅乱了他的心智,正在欲火中烧:可恶的白发女魔,异教徒的诅咒!必须克制,不能在国人面前出丑,胡王心道。食尸鸟吞噬了最后一个魂魄,静静地……等待即将飞升的王者之灵。妖怪的眼睛充血,性格愈加暴虐,尖锐的嗓音如野兽般大声嚎叫,扑倒了手持法器的行刑者,以至于血溅当场。“信士们,我们崇拜的大王,我们伟大的神子,早就已经死了!他是战争的魔鬼,他是天神的孽种!是他,害死了我们最精锐的勇士,害死我们最敬爱的先君!今日,本王龚行天罚、斩妖除魔,为大家讨回公道!”民众大悟,原来慕容和歌乃是魔鬼幻化,哄骗我等穷苦百姓,当真该死!一时间,唾骂的唾骂、愤恨的愤恨,喊杀声连成一片,甚至连胡烈王离奇死亡的真相,也归罪于慕容和歌,痛斥”杀父弑君”的邪恶之徒。“烧死魔鬼!”…………“砍死慕容和歌!”…………胡国少侠趴在地上,面对几十个凶残的豹骑兵,入耳道:“新王有令,除去盖天笑所有官爵,降为庶民,钦此——”他心如明镜,阿舅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一切都是燕璞玉的阴谋、诡计。梅夕姑不动声色,见胡王逼得近了,亮相盘托底下的短剑屠龙。挥舞的瞬间,剑光闪烁,一颗人头直接落地。当日,船上没有使出的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爆发,失去了笛声的阻碍,迎来了战鼓的雷鸣。仿佛回到了刺杀南国夫人的前夜,疯狂的女人拔断了她的银发,虽然不知为什么行动,却也绝不后悔——生存游戏,乃是大争之世物竞天择的自然铁律。慕容和颂捡回了一条小命,看着王兄的尸体,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世界本没有慕容和颂,更没有慕容和歌;而他,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穿梭者,才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慕容和歌的赝品——慕容和颂。曾经的记忆看似美好,实则昙花一现,唯有炙热的血液触手可及,不停地宣誓:慕容一族的神话,或将终结。亲王燕璞玉在众人的拥护下登上圣坛,挤出了一条名为“篡位”的蛔虫,正式宣读:废除慕容和歌的神子身份与胡王爵位,自家承之;封长子燕心水为太子,三子燕冠玉为神使;其余人等尽皆赏赐。大军将长孙玄冥与独孤一村都是老成稳重之辈,为了顾全大局、顺应民意,暂时服从了新王的安排,仅为慕容和歌争取到一个“隐”字谥号。大都督尉迟风行执掌兵权,风吹墙头草,忠诚的亡灵不愿回归天位,誓死追随出生入死的将军——他的归顺,才是整盘棋局的关键所在。没几日,奴仆打探消息,得知新王外甥女梅夕姑与妻家侄儿上官辽成亲之事。盖天笑抱头痛哭,哀声自叹:“若是泥统领在世,燕璞玉绝不敢如此放肆!”他时时想念阿舅的好处。孤独的少侠身形消瘦,黑发熬成了白丝,不知不觉间,竟然衰老了十一二岁。寄居的阿姊不见了踪影,也许遇见了离群的食尸鸟,再也没有回家……秋天到了,紫色的牡丹铺满了金红色的沙漠,丰收的季节最适合宴请宾客。梅夕姑的移魂症隐瞒不住,上官辽怀疑妻子不能生育,二人大吵了一架。一日午间,上官府邀请姚师傅赴宴,寻求破解丹瘾的方法。姚饮歌穿了一身破烂,眯着眼睛微笑。两名鬼仆佝偻着身子,犹如赶尸。客人不喝酒水,却对肉食情有独钟。他慢慢啃嚼一条羊腿,思考主人家提出的问题,手上掐指计算,一会儿愁眉紧锁,一会儿开怀大笑,犹如恶灵附体,却不知什么意思。半晌,姚师傅开口道:“办法倒有一个……”声音不大,却令女主人心头一震。“自从遭遇暗算,梅某不曾饮过一丹一药,纵然死了,也不能摒弃原则。”“即便如此,也只是乡间的野鬼,不过精神毁灭,行尸走肉般的活死人罢了。”上官辽迫切追问:“有什么办法?末将情愿付出一切!”丈夫比妻子还要焦虑,以至于彻夜难眠。“老朽笃信星命,虽目不能视,然心中有数,你们如何?”“家师教诲,天下玄妙者,武学以外莫如星命。上古时期,九氏与宗教同掌星命;死巫纪,宗教失去控制权;中圣纪,九氏一手垄断;而今,异士极多,不乏有人精通此道。然则,玄妙之物近乎虚假,多是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为之。”姚饮歌问道:“上官夫人,你阅人无数,老朽像是江湖术士么?”“姚师傅怎么可能是骗子!”上官辽抢先回答。“老朽料你星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之事不必烦心了。”梅夕姑穿越银河,九灵三十六星宿排成一个椭圆,光芒万丈。白角是九灵之一,位于独角分野,下属燕尾宿、酒囊宿、卧仙宿、月刀宿,代表羊的形象,令人想起了北海王青龙飞的羚羊图腾。蓝白色的星光璀璨,浩瀚而遥远,神秘而玄妙,一切美好的事物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卧仙宿的一句解语:“白角分野,卧仙人事。”与“鬼运”月刀宿来来往往,绕有相撞之势,预示了某种不祥征兆。七大星运生的神话,在狄族区域广为流传,人类七族或源于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事将至矣……”姚饮歌喂饱了鬼仆,抹了抹油腻的嘴角,饮下了一杯清茶。与世隔绝的胡国不产茶叶,若要进口十分困难,价格堪比黄金。如果国人请客喝茶,便是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上官将军,老朽劝你少习兵事,以免马革裹尸。”上官辽摇了摇头,答道:“姚师傅言重了,末将学业有成,正当报效祖国的时候。如今,北海之耻未雪,末将怎能退缩?即便战死沙场,为国为民也在所不辞了!”听后,女主人吓了一跳,慌忙捂住丈夫的臭嘴。“好、好……”姚饮歌眯着眼睛微笑,“上官夫人,你可愿意拜师?老朽的一身学问,快要埋入黄土喽……”“梅某恕难从命……”“好、好……”姚饮歌掏出一卷竹简,大写“蔡君书”三字,递给了梅夕姑,手指偷偷搭上了女主人的脉搏,“怕是有孕了,闲暇时不如翻一翻书卷。造纸术源于巫国宫廷,乃宦官蔡君所创,老朽收集了大半辈子,只有这一卷孤本,惜之、惜之……”风吹草动,小鬼儿掩耳盗铃,在梅夕姑的腰间任意蠕动。姚饮歌打了个激灵,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道:“麒麟纪中期,月刀宿夕瑶自称天女,反对男主、宣扬女权,乃后世心教之鼻祖也。她原有一对铃铛儿,位列‘上古神器’,大有妙用、大有妙用……”言罢,自告茶醉人心,多说了几句胡话,主人家莫怪才是。燕璞玉登基以来,为了避免王室的老头子说三道四,恢复了慕容和颂沙坨君的爵位,挑选了几名慕容氏新秀,给予辅政之权。胡国王族乃是燕姓慕容氏,千年以来,通是嫡出的慕容一族继承大统,燕姓上位还是首次,完美印证了礼崩乐坏的事实。新王不敢任意妄为,仅仅屠戮了慕容和歌全家一十三口,却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慕容氏族的私人利益。山海君慕容成礼是胡王的阿叔,号称历史上唯一一位考取墨士的胡国人。想当年,胡国流行兄终弟及制,轮到四王子慕容成礼时,被他严词拒绝,一个人浪迹天涯去了。胡烈王驾崩,传位于长子慕容和歌,篡改了数百年的祖训。王者归来,使得燕璞玉措手不及,上演了一场避位让贤的好戏,惺惺作态。慕容成礼指点江山,却不肯亵渎宝座。他云游四海,感受了太多诸侯的强盛与祖国的羸弱,正所谓“落后就要挨打”,老王叔非常清楚大争之世的生存之道。于是乎,他劝说侄儿改革政体。胡王意在报仇雪恨,只是唯唯诺诺。老王叔一气之下甩手离去,决意重出江湖。没有亡魂认识这位瘦小的慕容族人,却以行侠仗义的美名,在天神的生死簿上勾画了多少名姓?多年以后,江湖上曾有外号“狄胡老汉”的侠义之士,救人危难、名声极佳,常为九州诸侯的坐上宾,乃是胡国在外的第一人物,更有“外交传奇”的雅号。他不求利益,但求学习的外交精神,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后学晚辈。燕璞玉的大肚腩里除了蛔虫,自有一番抱负。他明白,政治乃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获取最大利益。为了谋求短暂的喘息之机,燕璞玉决定以交换质子的方式与萧然和解。为了表示诚意,地点选在了巫国的“三水之地”。令人怜惜的反倒是太子燕心水,性情狂躁的他,简直是慕容和歌第二,只因无法阻止自己的父王,一怒之下,埋头练兵去了——此时此刻,已是新军的最高统帅。多年以后,每当胡武王面临抉择,势必后悔没能阻止这场假惺惺的会盟。巫胡边界,东北乃胡国尹亭,西南乃巫国付亭,两座破旧的城池造就了双雄纷争的起点:传说中,从两地渔夫争夺水域开始,上升至激水两岸的大型私斗,最终演变成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花豹与乌鸦的矛盾,一直持续了千年之久。激水西南、环水西北,以及独角渠东邻,人称“三水之地”。此处临近乡间,晚秋的麦香扑鼻,百年前的会盟遗址仍在,起初的友谊化作一缕浓雾,烟消云散。自从胡隐王慕容和歌射杀了巫文王萧宇,双方彻底决裂,再也没有会盟之说——即使去年的巫胡同盟,也是为了利益,通过使者达成,双方君主素未谋面。巫王萧然一如既往的阴森,也许是从小在宦官丛中长大的缘故,浑身上下邪气十足,如鬼如魅。两位大监一个是他阿父,一个是他阿母。放眼九州天下,官宦地位如此之高的国家,也是绝无仅有了。胡王燕璞玉面容慈祥,大肚腩里填满了蛔虫。他深于城府,一干文武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这一次,长子燕心水料理国中大小事务,三子燕冠玉跟随会盟,次子燕元武以质子的身份,成了台上的主角儿。会盟台高五丈,呈三角型,中间有亭高三丈,上覆黄金琉璃瓦,雄伟壮观。台上通是两国政要,自带卫队列成两阵:一曰虚伪,一曰天真。台下遍布两国武士,旗帜分明,西方是深橙色的乌鸦旗,东方是金红色的花豹旗。巫国的马儿昂首嘶鸣,胡国的豹儿大肆咆哮。“但凡有事,都给老子冲进去保护大王!”胡国大都督尉迟风行命令道,“乌鸦们胆敢异动,通通杀光!”尉迟风行是三万金邑都常驻军的大都督,身长九尺,牛头马面,三十五年养成的彪形大汉,令人望而生畏,享有“巨无霸”的威名,号为“胡国巨人”。他本是慕容和歌信任的将军,武功稀松平常,八面玲珑的交际功夫却是自称第一,没人敢争第二。军中武士与他称兄道弟,个个都是刎颈卖命的交情,他本人也与朝廷权贵往来密切。燕璞玉早早买下了这颗棋子,相信此人的忠诚完全可以用金钱衡量,一万金刀和百余美妾,足以换取魂魄政变与至尊王座,想必不亏。巫国大都督冷亦秦人如其名,外表冷酷、内心火热,钢铁一般的男子汉,脸上大书“军人铁律”四字。他率领的甲士徐立如林、不动如山,在“一断于法”的国度,没有人敢触犯法律,是为不可逾越的鸿沟。纪律松散的胡国人大声吆喝,他们更喜欢放任天性,挥舞自己的战刀,嘲笑炎族人的懦弱,甚至跃跃欲试——战场上,他们个个都是巫国人心中的恶魔。会盟台,巫国宫人陈列酒食,以尽地主之谊。同一壶的酒,先倒给了胡王燕璞玉,又倒给了巫王萧然,二人针锋相对。小乌鸦有阿丑垫脚,此人是个畏畏缩缩的娈童,嘴角贴着一块膏药,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与主人之间的龌蹉事情。老花豹有女奴试酒,阿七天生丽质、举止端庄,踝关节缠了一层裹布,却是道王的得意发明。多年以后,君王好玉足,独角州盛行小脚,女孩子纷纷付出了“美丽的代价”——盘古九九八六年,雍太祖攻破恶魔都,彻底废除了这一丑恶陋习。“寡人代表和平,愿与贵国停战。”“好说。”巫王盯住了阿七的一双绣鞋,小巧玲珑、煞是可爱,“真是一双好足。”胡王老脸一红,敢调戏寡人的女奴,好大的胆子!大肚腩取出一条蛔虫,摊开看时,却是一块“美人计”的令牌。终于,他叫来了次子燕元武——一身装扮不伦不类,却是巫胡两国的格调,精心设计的款式,开启了一条时尚之路,成为日后三弟燕冠玉的最爱。“小儿元武,年少不知礼数,还望贵国多多指教。”“好说。”巫王睥睨一切,见梅夕姑小腹隆起,不免阴笑,“这样的肚子,寡人不知刨开过多少,里面的东西像个怪物,不堪入目,偏偏长大以后是活生生的人,你说怪也不怪?”“小乌鸦,你放什么狗屁?”梅夕姑大怒,“恶贼,梅某誓杀汝!”“放肆!”大法师长啸一声,声音融入内力,震动了整个亭台,“梅先生,休得无礼!”“沮郎,取寡人弓弩。”巫王挠了挠头,阴笑道,“射穿这个女人。”沮子幼不动声色,提醒道:“大王,乌然君到了。”原本言听计从的宦官,竟敢公然抗命,有点儿令人难以置信了。巫王“咦”了一声,阴笑道:“寡人不争气的弟弟来了?”关于沮子幼不理不睬的态度,貌似情侣冷战。“见过王兄。”乌然君萧年行君臣之礼。父王萧宇死于慕容和歌之手,他立下毒誓,一日不能手刃仇家,便一日不脱衣、不沐浴,白衣白缟穿了数年,圣洁如出水芙蓉,毫无半点儿玷污。“杀父之仇,这位燕王已经替你报了。”“除非鞭墓戮尸,方能解我心头之恨!”“好说。”巫王阴笑道,“这就是我们的质子,要去贵国鞭尸。”巫王的叔父万仞君萧沽与上虞君萧沐是一对双胞胎,二人容貌极为相似,脸上的肉瘤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三根须毛垂地,卷成了乌鸦形状。秉承王兄的遗志,他们力争乌然君执政,不仅触动了萧然的神经,更将二王子萧年推上绝路。贵为王室族老,却无权无势,空有一副可怜的模样,背地里不知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只可惜,巫王是天生的行家,谁人斗得过他?二人异口同声道:“大王不可呀!老臣愿为质子,绝不能送乌然君为质啊!”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左一右,天生的配合默契。交换质子时,燕元武以毒辣的豹眼投射萧然,倒把阴森森的巫王吓了一跳,天底下竟有如此怪异之人?今日之后,他便是胡国的武崖君,拿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还远远不够……萧年异常淡定,劝说两位敬爱的王叔不要伤心,自己此去是为父王报仇。老王叔抱头痛哭,感叹乌然君性格太痴。王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昂首挺胸,朝花豹阵营走去——一朵朵莲花在脚底盛开,弹拨了几首商声曲调。忽然之间,巫王发难道:“寡人看中了胡国的马临城,谁敢拿下?”阴谋阳谋,欲置乌然君于死地。坛下的冷亦秦抱拳应诺,大喝一声,行礼道:“末将领命!”正所谓一诺千金,铁血军人从不多说废话。“不过,”巫王阴森坏笑,“若是燕王礼让,便不劳都督大驾了。”马临君燕冠玉年轻气盛,瞪了瞪眼,叫嚣道:“拿你家恶魔都换,有何不可?”场下喊起了口号,爆发了阵阵喧哗与骚动。“胡人绝不服输!”…………“胡人永不为奴!”…………巫王阴声大笑,笑着笑着喉咙哽咽,转即咳嗽起来;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堵住了嗓子,呜呼乱叫;最后,七窍流血,趴在案上一动不动,竟是死了?“弑君!”胡王大喜,本想一鼓作气,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了,眼睁睁看着身侧的试酒女奴倒在血泊之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瞠目结舌,脑子里全是生前美好的画面。大肚腩里的蛔虫喷涌而出,上书“美人计”的族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苦肉计”令牌——燕璞玉七窍流血,死状与巫王一模一样。亭台乱成了一窝粥,两国君主相继殒命,在数千年的会盟史上,还是头一次出现。上官辽杀红了眼,倔强的野马一把抓住萧年的头发,挥舞佩刀——一个动作砍去,又附加几刀,狠狠地大骂“异教徒”!可怜的乌然君,来不及报仇雪恨,永远死在了白衣白缟的皮囊,化作一朵血莲之花。反观武崖君燕元武,凭借坑蒙拐骗的功夫甩开死卫,躲在了木柱后面,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沮子幼挺剑刺死了野马上官辽,冥冥之中,为大仇人萧年雪了前耻。沮姓家族的厉鬼感叹一声,纷纷扯住萧年的肩膀,始终没有离开。一剑之任,割断了沮郎的衣带,血色渲染素服,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紫气东来。不承想,胡国人竟也隐藏了如此强大的战力?来人异域风貌,身披一件狄裘,瘦高的身材与沮子幼如出一辙——妻儿上官明珠放弃了升天的殊遇,始终伴随丈夫左右,不离不弃——年纪轻轻却隐匿金沙,武功堪比一流人物,正是人称“独角双璧”之一的沉斯大人!二人名声在外,一个久居深宫,一个归隐山林,双剑合璧,却还是头一次碰面。梅夕姑来不及观战,一对铃铛儿与剑声交错,叮叮当的叮叮当,铿铿锵的铿铿锵……本想为丈夫报仇,不料脊背剧痛,似乎沉睡了一双翅膀,童年的记忆浮现出天使般的阿母,历历在目。巫教大法师仗剑横扫,处处留意,不得不陷入战阵。一人为了丹瘾之仇,一人为了斩草除根,一百零八道剑影配上一道剑气,流星赶月、石火电光——搏一搏天高地厚,斗一斗黑白分明。“本座颇欣赏你,”大法师长啸一声,“只可惜,绝对不许效命他国!”大法师用三成功力,对决九分气力的梅夕姑,略占上风。两名鬼仆各自站在二人的剑尖,吐了个势,一个滑稽,一个抑郁——滑稽者可怜,抑郁者可悲。梅夕姑边战边悟,将内修“天之气”“人之术”“鬼之影”的大道无极任意发挥;肌肉炸裂,旋即使出了十二分气力,在“鬼”字诀上凌驾敌手,速度堪比闪电,几乎忘却了自己已是怀孕三月的母亲。一声长啸,大法师讨不到好处,剑术“一断于法”飞速旋转,六成功力难舍难分。梅夕姑思索师父的教诲,与高手过招讲究越战越勇,一首剑诀脱口而出:“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避实击虚,幻化无穷。”十五分气力深入骨髓,蝴蝶乱舞、梅花漫天,弹指间触怒了潜在的幽灵。法师惊叹,深呼了一口浊气,功力九成。果然,抑郁的鬼仆一败涂地,肚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下身溢血,一团肉球离开了母体,梅夕姑泣不成声。大法师年事已高,不耐久战,急忙收回了功力,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谁能想到,丝毫不懂武功的燕元武,在地上捡起一把匕首,直挺挺地刺向法师。一只豹眼流淌着鲜血,似乎产生了某种幻觉:深橙色的血浆填满了老乌鸦的面具,在脖颈之间游走,印在了锁骨、刻在了肌肤……王子浑浑噩噩,救起了倒在血泊里的女人,跌跌撞撞,逃离现场。三水之地尸横遍野,晚秋的麦香换成了人肉的腥臭。无数厉鬼迎来新生,化作武学奥义,永远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燕元武找来一辆破损的战车和一匹受伤的战马,长鞭一挥,奔向了母国的日出。燕元武嘀咕道:“对不起,没保护好你的丈夫……对不起,没保护好你的孩子……”声音惊醒了昏迷的蛮女。“说什么傻话……最不该死的……是你父王……”梅夕姑不是滋味,又一次昏厥过去,再也不能思索,再也无法悲伤——沉睡中,梦见了盖天笑的真情告白,犹如昨日明天,一去不复返了。“我喜欢你,难道不明白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为什么……为什么总伤我心?”“好好喜欢你的两房小妾吧。”“是你!害死了阿舅!!可恶的白发女魔!!!”盖天笑面目狰狞,转而变成了慕容和歌消瘦的脸庞,瞪眼质问——丈夫上官辽与素未谋面的儿子相继掠过。上官慕容,乃是夫妻二人既定的名姓。妻子试图抚摸男人的笑脸,总想拉他回来,太不甘心命运的安排了。终于,野马淹没在了草原,牡丹沉浸在了诅咒,似乎唯有伤痛,才能帮助魔鬼中的天使,再一次张开翅膀,自由飞翔……胡王燕璞玉在位不满半年,谥号曰“道”,与儿子武王的名气相比,后世鲜为人知。燕心水豪情万丈,起誓道:“此生不能为父报仇、为国雪耻,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天神保佑,唯神独尊。大军将长孙玄冥与独孤一村引领百官,恭请太子继位,免不了将“国不可一日无主”的言论啰嗦一番。沙漠骆驼与森林巨象的组合,又一次将金沙世界的国运推上了顶峰。胡国官爵合一,大军将以下更有左军将、右军将、前军将、后军将,共五个品级,终身世袭,各有封地。太子振臂高呼:“寡人应命!”豹纹光彩夺目,强军之梦或不再遥远。群臣跪拜,行礼道:“天神万岁!神子万岁!大王万岁!”异口同声,响彻宫殿。太史令奉上了象征胡国最高权力的豹头玺。新王手持虎符,一边是军权,一边是政权,两手一把抓。钢铁般的豹尾盘在了王座,与激动的毛孔一起,享受野心从膨胀到爆发的辉煌时刻,结合仇恨,更加难以平复了。出身旧贵族九氏的金邑侯轩辕鸿祖位列三公,负责修著史册与推演星命。他年纪太大了,多次拒绝了继承人的帮助。六十年前,来自轩辕亭的年轻人,成为了胡国太史令的候选之一;一卷卷青史翻遍,一本本古籍通读;活了一把年纪,头发和牙齿任意凋零,皱巴巴、干瘪瘪;在不少人眼里,瞧见了怀揣赤子之心的初生婴儿,犹如一位空壳老人。老太史踮起脚尖,将圣水洒在了高大威猛的新王头顶,完成了这项神圣而又辉煌的使命——在此之前,已经有过七次经验,包括放弃王位的慕容成礼。“寡人决断,举国托付于三弟冠玉,代行国君之权!神子练兵,神使理政,一年之内杀光巫贼狗头,报我国仇家恨!”“杀光狗贼!”“杀光狗贼!”…………“报——最新消息,”突然,传令官闯入大殿,“萧然下令求贤,搜集到《伐胡七术》了!”胡王吞了口气,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哑声道:“哪个萧然,小乌鸦没死吗?”闻言,殿上人物大惊失色。传令官道:“小乌鸦善养奇人异士,死的是个替身,巫人称为‘影子’。其人擅长模仿,与萧然大同小异。会盟期间,真正的巫王待在恶魔都,从未挪步——”咳嗽声随之而来,在寂静的宫殿尤为特殊。“狗贼!”燕心水怒火攻心,“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说来!”“姚师傅他……投奔巫国去了……”胡王叹了口气,感慨道:“姚饮歌本是巫国王族,寡人失道,人才尽失矣!”他表面痛惜人才,实则暗讽百官,三水会盟若能有人深谋远虑、死谏君王,又何至于此?只可惜,胡国贫瘠之地,人才凄凉,远不如九州腹地的宗主、诸侯了。“大王英明神武,何必为了些许小事动怒呢?”一位夫人转出后宫。她异域风貌,绝色的面容配上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睫毛弯弯,皮肤白暂,不禁令人赞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太子夫人,如今的胡国王后,乃是美人中的美人,仙子中的仙子。最妙之处,当属王后的一双小脚,三寸金莲、玲珑可爱,却是浑然天成,毫无人工雕琢,令人感慨:天神造物,真乃天下第一妙事!夫人名为沉鱼,正是“独角双璧”沉斯大人的亲妹,与燕心水英雄美人,堪称绝配。“得见夫人一眼,什么烦恼都消失了!”胡王铁铮铮的汉子,却也喜欢在夫人面前说些情话,顾不上朝堂礼仪,一把抱在怀里、搂在身上。燕心水忘记了国仇家恨,尾巴上翘——胡道王的灵魂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大骂“鬼迷心窍”!胡国全民皆兵,即使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也曾在军队历练过一段时间,陋习不减——吹胡哨的吹胡哨,叫吆喝的叫吆喝,公堂之上犹如菜市场一般,正是狄胡传统。慕容成礼倘若看见此情此景,胡子都气歪了,定然感叹祖国落后,成何体统?忽然,又有人报:“令狐无知也……投奔巫国去了……”喘到最后,与饿死的花豹一同昏厥。“令狐无知也敢背叛寡人么?”王后娇笑道:“大王莫急,臣妾听说令狐先生的师姐梅夕姑现在胡国。师弟叛逃,审问她就是了。”妖妖娆娆,乍一看,竟是红颜祸水?“夫人所言极是,来人啊,传梅夕姑上殿!”“大王,梅夕姑是臣请来的,要治就治臣之罪吧,不要伤害了梅姑娘——”胡王斜眼瞧去,原来是自己的大表哥盖天笑跪在阶下,甚是无语:“盖少侠,寡人念你是个人才,明日去新军报到吧。”沉鱼娘娘嫣然一笑,揉碎了男人的心神。朝臣退散,宫殿门前的梅花飘然起雪,樱树花瓣掺杂其中,好似侠客舞剑。铃铛声、石笛声,无不招蜂引蝶,围观者近乎阻断了交通。前殿大监廖大亨满脸胡茬,有心成为合格的宦官,只因嫡出的身份无法阉割——唯有庶出才有阉割的权利,乃是死巫时期传下的规矩。长期的宦官生涯使他心理变态,每天要将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幻想自己乃是真正的阉人。渴望爱情的他,永远得不到最完美的女子,无从发泄兽性的欲望,不得不羡慕那些断子绝孙的同僚。彪形大汉的他,配上面无胡须、阴柔妩媚的姿态,说不尽的滑稽可笑。廖大亨指引梅夕姑进殿。在男尊女卑的狄族世界,除了大王的女人,任何雌性不准踏入王宫半步——一头母豹也不可以,因为为仆为奴的她们,必然玷污神圣的殿堂。梅夕姑乃是天生的王者,怎会遵守这套规矩?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千千万万的英灵都是她的同袍——生为人杰,死亦鬼雄——将扭曲的社会秩序趋于平等,是生为女子最大的荣耀!“听说你迷倒了不少男人,今日一见倒也没什么。底子还可以,不过年纪大了些儿,皮肤松弛,衰老将至矣。”此时此刻,胡王隐身后宫,将最高权力交由夫人掌控。沉鱼娘娘独自一人歪躺在王座之上,笑嘻嘻地饮着花酒,半醉半醒地朝梅夕姑嬉笑。燕尔斯的另一个化身——神灵,与阿父留下的勾玉一起,悄悄守护着这位天选之女、虔诚的唯神信士。“迷倒了一个男人,却失去了整个天下,可谓目光短浅。”娘娘哈哈大笑,红扑扑的脸上泛起了樱花,桃色绽放眼角,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多年以后,沉鱼失去了自己的名姓,活在别人的称号之中;看着亲生儿子继承没落的王位,饱含了一把辛酸泪;祈求天神燕尔斯的宽恕,却始终没有回应。“北海人称你为王,不如过来坐坐,体验一回真正的女王?”刚刚失去丈夫、孩子的梅夕姑,更显霸道与孤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顶天立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危机四伏——渺小的她虽然千疮百孔,却也无孔不入。腰间的短剑屠龙成了唯一的护身符,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别人或言梅某有王者气质,大概因为家母是胡国公主,与生俱来罢了。梅某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不像王后天生贵胄,一辈子娇生惯养。”沉鱼娘娘嘟了嘟嘴,小酌一杯,答道:“公主的女儿,可不是笑掉大牙了?慕容和歌蠢,难道无墟子的大弟子——梅夕姑先生也蠢吗?七年前,燕双儿去世,即使‘白发女魔’还活着,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哪里来的你这么大个?”讥笑转为嘲笑,嘲笑又转为苦笑,充满了讽刺意味。一语道破天机,将蒙在鼓里的梅夕姑重锤敲醒!原来,慕容和歌被丹瘾折磨得神志不清,见到银发女人,误以为是当年的白发女魔。王府认亲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骗局,目的是诱导自己铲除燕璞玉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相信了该死的老狐狸!冥冥之中,传来了大肚腩独特的捧腹奸笑……其实,燕璞玉的眼泪都是真的——七年前,双儿公主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死状凄惨。她的孩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可这一切都发生在七年前,而非三十年前。梅夕姑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移魂症最怕精神刺激,她的意识逐渐模糊,零散的亡魂不受控制地吸入女人的身体,肌肉炸裂。月刀宿夕瑶的影子流浪千年,终于找到了最终归宿,与灯下的梅夕姑融为一体——继女娲氏之后,大字书写的“女权主义”重新复燃。她害怕遗忘,不停地呼喊自己的名字,慢慢的……什么都听不见了——亲人不是自己的亲人,母国也不是自己的母国。一时间,大殿围满了带剑铁卫,轰轰隆隆,铺垫了一场检验新人是否合格的特殊试炼。燕心水组建新军,无所谓民间疾苦,势必将这些武士训练成豹儿背上的传奇、吞灭巫国的神话。“抓活的,本宫缺一个会武功的奴隶,她正合适!”一场厮杀在劫难逃,现场血肉横飞,不少人断了胳膊、大腿。一个个年轻的勇士杀红了眼,开始自相残杀。新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他们见不得尸骨无存的战友,接触短剑屠龙的瞬间,皮肉蒸发;他们见不得失去胸膛、五脏,连成为“鬼”的资格都没有,疯狂吸入了梅夕姑的内力;他们更见不得眼前杀不死的妖怪、患有移魂症的活死人。“小妹妹,给姐姐看一眼你的笛子好不好?”沉鱼酩酊大醉,已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身后转出一名正值七岁的女孩,傻乎乎的有些可爱,手里捧着珍爱的石笛,形影不离。娘娘摸了摸女孩的一头乌发,黑色的粉末散落掌心,露出了一片雪白。王后娘娘揉搓几下,似乎弄疼了女孩,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银白色的长发显现在空气之中——如精灵般圣洁,如魔女般恐怖。“你是青龙飞的女儿、燕双儿的姑娘,纯正的精灵血脉?”东方千易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大殿响起了一支欢快的曲目,照亮了黑暗中的光明,解放了移魂患者的内心世界。没有人知道曲子的源头,仿佛赶尸人跳起了鬼舞,一切的一切,还要追溯到五千年前:三皇纪中期,酒囊宿后卿擅捉鬼怪,封入木偶,以笛声任意驱使,遇酒自解,乃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傀儡师,载入《盘古大陆残本》一书。写留言郭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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