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草木诗经,美到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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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无言，静静生长。人在其畔，依赖其恒久沉默的启示，深入草木内部与它相濡以沫，直至长住其间而浑然未知，这是我的心愿。
《诗经》三百零五篇中，有一百四十四篇涉及植物，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和现象。草木之于先民，草木之于今人，在我看来，诗歌最能够承载它的天然秉性，唯有诗歌最能释木。
熊晋仁有一段话暗合我的心思：树草天然，任凭雷电。荣枯生死，欢喜随缘。欢喜不住，哀怨舒坦。从此休去，人兽神安。
文
子梵梅
芍药“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郑风·溱洧》满园春色里，突听有人喊捉鬼原来是牡丹作祟有人开始指指点点她姣美的容貌犯了罪了！她因此只好在客房外长长的走廊孤芳自赏或隐入长廊尽头一间客房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侵袭太甚盛装之下有一颗憔悴的心风姿绰约叫人哀伤十年前它治愈了牡丹的妇科病十年后它竟然遭牡丹暗算注：芍药，即楚辞里的“留夷”。古时男女惜别常互赠芍药，故又名“将离”。与牡丹同科属，有“牡丹王芍药相”之说。妇科药，有“女科之花”称誉。
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小雅·采薇》
六十年前，她十三岁，生有一子
粉红的乳头微凸，容貌惊世骇俗
人们叫她小豌豆美人
小豌豆美人年幼无知不懂养子
满世界追蜂拍绿蝇
一个女人的故事，这般轻巧是有罪的
第二年她再生一子，已经懂得留意命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收留这个十四岁小妇人
她只好与紫云英聊伴一生
人们改叫她野豌豆
注：薇，即小豌豆，野豌豆。有作菜蔬，有作观赏花卉，或作牧草绿肥。
蒿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小雅·鹿鸣》
二米多高的青蒿，身怀腋臭和坏脾气
在磨蹭。不愿与牛羊为伍
不愿落草为寇。自矜有碧血丹心
对戏台上走着猫步的乌鸦嗤之以鼻
天色已昏，割草人蹲的更低
暴乱的草丛隐瞒了他的肥臀
他狂乱地收割着
而畜生嘶鸣
鸟迹绝空山
他不应该只是挥镰
在忧郁的马眼里一晃再晃
而不给它一些肥美的夜草
注：蒿，即青蒿。叶面叶背均为青色，含挥发精油，具特殊香气，可驱蚊虫。青饲植物。
木犀
“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九思·守志》
伐木工人第二次走过来。
行刑队有一把更加漂亮的锯子
一条更加漂亮的理由
行刑队需要幻象的人头
他们开始给香气戴镣铐，穿迷彩服
有许多香在逃
我是在逃的香
我是浮云的游子
忘我地迷路。阴冷的宫阙
我苦于眷恋，却急于消亡
以换取你怀抱里那颗别人的心
以晚年的慈祥，换取一颗原谅别人的心
注：木犀，即桂树。楚辞里列为香木。名胜古刹、庭园广植。
梓
“晋制犀比，费白日些。铿钟摇簴，揳梓瑟些”——《楚辞·招魂》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是没有故乡的
只种桑树的人没有匹配他的乡情
他建了一座又一座的祠堂
上面都是一些新鬼，头像过于新鲜
他曾经在祖坟上撒过葫芦里的药
但他绝对不是受荫的子孙
他因为在年少时拔除屋后的梓树
长辈没有及时让他补种，他终生鳏寡
成为一个老无所终的人
他养着一根枯瘦的竹竿
游魂终日骑着荒唐的唱词
当他吐血时
梓树花正开得出奇的茂盛
注：梓，紫葳科。古以桑梓喻故乡，种桑必种梓。从前印刷的刻板多用梓木制作，故称刻印书籍为“付梓”。
女贞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李白《秋浦河》
春日，有什么事发生，而女贞未知？
横截过来的力量，是园丁的热情，还是剪刀的热情？
隔着人行道，在左边散步的人，被在右边散步的人强化着
步子迈得更碎了。矮绿篱却坚持蹲着
你不知道，它委身于那道矮墙
需要忍受多少胯下之辱
一个身影在大楼阴暗处消失时
我正好再次写下与去年相同的句子：
“割草机安静着，而女贞树有一颗经过掩饰的
狂跳的心，它掌握着午休的园丁全部的骚动。”
注：女贞，古籍里称“冬青”，楚辞里称“桢”并列为香木。重要的绿篱树种。
穿心莲
透过弹孔
我看见你那张被缩小的脸你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一直在瞄准吗？“穿过一次就足够了。”你前生的脸，我今世的心当穿心变成技术和常识伤心不过形成某种恒常的局面我偶尔会痛你偶尔会抖动晨风阵阵，心如马蹄铁选择题都做完了剩下一道必答题问：“如何使她持续这样的安详？”
注：穿心莲，又名一见喜、斩蛇剑、苦胆草，爵床科。全草入药，性味苦寒。
菩提
人如牢狱
要到里面去签到，并沉默于一只钟磬的聒噪
庙宇空阔，人影绰绰
墙上明镜照见他们的冷脚尖，照见他们渐行渐瘦的明日
俗世的断肠草越发茂盛了
再也来不及了！
他扯下头饰，在一个发胖的女人身上
果断地放下一子一女
他的尽头，已然漆黑一片
注：菩提，桑科。原产印度。相传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参悟成佛，遂成佛教圣树。
断肠草
更多的人在接吻，然后分手，坐闷罐子车，
各回南北去呆坐。
更多的人从水库兴冲冲游泳回来，
只身投入自己的城市去发胖。
生活昏暗，菜市场发亮
今日我有胃炎一盏，亲人若干
爱人一个，正疾走天涯。
剧毒所走的路径简短而奏效
它有鲜艳的颜容，炉火纯青的技艺
向往崖顶致命的风光
所到之处，急火攻心，灰飞烟灭
注：断肠草，即葫蔓藤。神经性毒草类，中毒者死亡前有肌肉震颤、痉挛、角弓、反张的表现，非传说中神农“断肠而死”那般简单。
柏“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杜甫《古柏行》“老”有什么罪，偏又加了眼灰。貂皮裘衣重回幼兽身上夜里的“老”有樟脑的气味陶醉于寿命，又惊惶于寿命他吵着要回家这个垂死的老顽童！好，我带他走请你照顾好我身后的稚子他们在客厅晶莹地滚动在满是玩具的客厅捉迷藏他们治愈不了他的思乡病注：柏，耐高温高寒，寿命极长，古人因此相信吃柏叶柏实可长生。枝叶有芳香气味，木质细密，被视为坚贞的象征。
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李白《长干行》
他无声地滑倒
叶绿素擦青了半边脸
他爬起来，滑倒，爬起来，滑倒
如此反复着，加大着动作的幅度
直至无法夸张
白云高耸，台阶映碧
阴险的密谋者
由于长期的潮湿，培养了许多出其不意的小花招
施阴的手段虽不高明，却十分奏效
它轻易地就把你推演成阶下囚
他就这样陷入困境
只好装作若无其事
坐在地上慢慢掰着日月的碎屑
看人间纷纷人仰马翻
在一团漆黑的陷阱里
让湿气也同期养活他身上携带的生机勃勃的病菌
注：苔，与藓异类。古书所提的“苔”多数不是植物学定义的苔藓植物，所含种类应更多。
麦冬
中午热辣辣的麦冬在阶前吐着青舌这样的困顿持续很久了并没有什么坏处我控制着不去散步，散步加剧忧伤我还控制着不在麦冬蓬松的乱发里放虱子要阴凉，也要干净这时，它的身上滚过一大块阴影它的头顶刚刚砸下一个大芒果我相信麦冬垂落地面的无力，不是它所愿意的它的卑怯，它的挣扎它全盘的努力皆输而它义无返顾地要全力以赴地接着活下去注：麦冬，又名麦门冬、沿阶草，百合科。历代重要的药材。栽种于庭院阶沿，极佳的饰边草。
荻
“洵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琵琶行》
水边老少年
镜中小迷茫
我，一个日渐萧条的人
对隐身其中的细腿丹顶鹤孤独的身世
一无所知
隔年的积雪还呆在床上
白头翁业已发疯
生这么突兀，又快速地被一双手抹平
太深了，太浅了
蹲也不是，站也不是
注：荻，即楚辞里的“雚”。多生于坡腰，异生于水畔的蒹葭（芦苇）。花序稀疏，成熟可制笤帚。
豆蔻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赠别》
她有简单的情爱观和容易受伤的情怀
有不可遏制的逼人的青春和待考的未来
有奶牛乳袋里发涨的腥臊
她青梅尚涩。
可你是否留意到月经提早把她逼向孕妇的隐痛
一个少女要演习几个腐烂的大夜
才会变成今天无动于衷的妇人
注：豆蔻，姜科。有草豆蔻、白豆蔻、红豆蔻几种。喻指十三四岁女子。
栀子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支子花”——王建《雨过山村》
它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甜腻
是谁叫它如此甜腻？
洁白。我恐惧这个词
由于担心它变脏，我每天的负担很重。
至于香，不说也罢。
蒙蔽得还不够吗？
也要抛弃关于“鸟”和“栖息”的描述。
至于纯洁，能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这个下午
统统用来捉蚜虫
注：栀子，即支子，又名黄栀子。白衣绿萼兼黄蕊，花具香甜味。
白兰
“胜利东路和胜利西路的二排白兰树……”
这是叙事的开始，且结束于开始
“胜利东路和胜利西路的二排白兰树……”
到这里你一定认为所有的花都落光了
“胜利东路和胜利西路的二排白兰树……”
再这样说的时候，很多人就烦了
不管白兰树有多么洁白的身体和一颗银子般的心
但我要说的是
胜利东路和胜利西路的二排白兰树……
昨天夜里，胜利东路和胜利西路二排白兰树
全被砍伐了
花瓣砸在正街上，声息全无，声息全无啊
注：白兰，闽地常见摘鲜花用于簪佩装饰，南方园林行道树骨干树种。
蒲公英
消亡，从重要的一人叫起一号。二号。三号。……轮到我，我已做好准备但我的号数并不按顺序被叫起它们把我轻轻一吹我飞离了叫唤注销。在别处新生我归于岑寂，听听别人怎么说那一路良辰美景，杀不能杀禁锢不能禁锢我要水底的花园，花园里的迷魂香我要呼应消亡的招引把错误引向花篮
注：蒲公英，又名黄花地丁，菊科。花絮随风飘飞播种，繁殖力极强。
忍冬
忍冬花几天来象是有所等待
顶端的三片叶子伸出栏杆外东嗅嗅西闻闻
我怕是圈不住它的心思了
这样的发现果然无济于事
它使用攀援手段沿着铁丝线一路逃亡
我说过可以送它去它愿意去的任何地方的
它哪里肯相信。也真是
说过之后我就全忘了
看它也顾自活着
哪曾料想它在内部起义
并且已经找到去处
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它也装做醉态朦胧
左一个借口，右一个托词
两只眼睛却越来越有神彩
茂密的枝叶间冲突着众多粉嫩的小芽
哇哇乱叫等着被率领
我大吃一惊
退入房间，蒙头装睡
注：忍冬，即金银花。攀缘植物，清热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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